在离开正堂时我悄悄瞥了下恒凌王的随身侍卫。
他们自从进门便一动不动守在门侧,一身黑色玄甲闪着摄人寒光,本来喧嚣安逸的丞相府瞬间变得有些肃穆消沉。遥远凛冽的北境,在他们脸上刻下一道道风霜。
日子过的并不算多,后园的花却又开了许多。
在水亭中伫立不久,只看见哥哥悠悠走来。
“哥哥自顾离席,岂不是很失礼?”我迎上去笑道。
他没说什么,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抬手抚上额头。
哥哥肯定是烦了,他素日里是一向讨厌这些繁文缛节的。
清姐姐给他递过杯茶水,“有什么烦心的吗?”
哥哥头也不抬地回道:“没事,说了些话,有点倦了。”
“他还在?”
“在着,去了父亲书房。”
“萱儿,过来。”哥哥挥手让我坐到身边,“考考你,先帝驾崩,恒凌王身系北境安危,本不必亲自回程,可却在一定要回京吊唁,甚至愿意守孝,有什么用意吗?”
父亲和哥哥总是会不时问我这样的问题,从朝中奏折旨意到家中钱财发遣,父亲说,事情所隐藏的永远比被看到的多得多,常常这样想想,能让你以后看人看的更清楚点。
“嗯……”我深深忖道,“恒凌王吗?先帝突然驾崩,朝中格局不稳,他突然回京,名为吊唁,却领着一支军队,是为了震撼不测之心,牢稳京师局势。”
哥哥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
“对,恒凌王身为藩王,屈尊拜访臣子又有什么用意?”
我不自觉咬住嘴唇:“恩威并施吗?恒凌王和父亲见面时特地说了父亲往事,对其他人应该也是如此,是在告诉父亲等旧臣,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被记着。”
“还有呢?”哥哥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还有吗?”这次换我有些烦了,展示军威、稳定朝局,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他身为臣子该做的?
“无非就是,他若自成大事,他也让这些旧臣知道,他还记得他们对天下而不是皇室的功绩吧。”清姐姐缓缓吐道。
我有些哑然,觉得有些眩晕,一时竟没明白清姐姐什么意思。
自成大事?难道说恒凌王也……?
我看向哥哥,他举起茶杯将茶送入口中,默认了清姐姐的话。
原来这才是他让我想出来的。是啊,那不是没有可能,甚至是更合理的:如果不止把恒凌王想做臣子他领兵回京,那就不但是向朝臣,更是向皇室展示军威,他屈尊拜访朝臣,也很可能是收买人心,他遍数功绩,是告诉他们他记得他们的功劳,这些已经被封赏的功劳再提一遍,无非就是想着再论功行赏嘛。
这么想想,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
哥哥看出我的不安,伸手握住我的手道:“你清姐姐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多想。”他顿了顿继续说:“只是父亲和哥哥身在朝中,很多事,就算不可能,也不能不想。”
我点点头道:“我知道。”
高官厚禄,门阀世家,自古以来就没有谁是自在的。
刚刚还想说点什么,哥哥的侍卫进门打断了思路。
“侯爷,长安王家使者到了。”他上前行礼道。
哥哥起身整理下衣襟,回道:“知道了,跟我前去迎客。”
侍卫起身让开道路,门外传来一句洪亮高声。
“不敢劳烦侯爷亲迎,小人斗胆,擅自进来了。”
堂堂左相府,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恐怕也就只有王氏家族的人了。
长安王氏,大楚西北最为庞大的士族,也是整个士族中最显赫的一支。与父亲这样凭军功封侯的寒武之人不同,王氏家族与我的外祖父江东许氏一样祖上便是威名显赫的朝中重臣,除了家族门生故吏遍布朝中,家资富可敌国外,它最为人咋舌的是它是先帝成事的最大支持者。当初先帝起事后最先进占长安,是王氏家族长老力排众议,联合几大士族帮助先帝成就霸业。
大楚建国后,王氏家族蒙恩深厚,封侯赐爵者不计其数。在大楚,王氏家族对朝中影响甚至远远超过了江东许氏。
像是这样出身显赫的名门世家,是一向看不上父亲这样出身平寒的人的,这仿佛家族千百年来的规矩。贵族子弟,似乎天生就是高人一等,父兄功高震主,可在门阀世族看来,不过茶余饭后谈资,就算他们每日只是饮酒贪欢、一事无成。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的家族。
还是因为哥哥当年的封侯之功。
当初狄羌之乱,面对兵临城下的羌兵,长安城中士族早就准备四下逃散,哥哥说,当初他进长安城时,城中早已是风声鹤唳,一片狼藉,一点看不出是先帝起兵旧都的样子,昔日光鲜亮丽的贵族子弟这时却都狼狈不堪若亡命逃难流民。纵是这样,他们宁愿启程逃跑,也不愿意相信哥哥力挽狂澜
当时哥哥只身游说羌兵回城后,算是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自那之后,长安王氏对哥哥另眼相看,每年都会派人到府上拜访哥哥。
哥哥走下台阶,站在亭前,来客已进了后园。
我不好当面离开,只好站在哥哥身后。
使者走到哥哥面前深施一礼,不卑不亢道:“长安王府理事王桓参见侯爷。”
他年岁并不太大,看上去比哥哥还要小几岁。一袭灰色棠苎襴衫,外罩黑色对襟半臂披风,上面金线绣着明显的王氏族章,玉簪绾发、银带束服,服饰甚至比京城子弟还要好。
哥哥微还礼:“恒公子言重了,敢问王公安康?”
使者笑笑答道:“多谢侯爷惦念,家伯身体一向硬朗,只是日日念着侯爷,奈何路途实在太远,不然他老人家必定亲自登门前来。这侯爷一回京,家伯就催促小人前来拜谒。”说完便是一挥手,等候在后面的下人担箱抬柜上前。
“临行前家伯反复叮嘱,侯爷代天北狩,劳苦甚多,特地让小人带来家藏轩辕酒。”他顿了顿,继续道:“家父也说过,侯爷最喜这个味道。”
后面的酒坛上贴着王氏印封,坛口用着上好红泥封住,隔着酒坛似乎都闻到了酒香。
轩辕酒是西北颇负盛名的美酒,而最为美味的当属长安城中老窖珍藏,在京中臣子相互宴请的筵席上也是难得的佳品。可哥哥向来是滴酒不沾的,就算以前宫廷宴上先帝亲自赐的佳饮,哥哥也是拜而不饮。而如今这个远在西北的望族却偏偏送来了如此好的酒饮?我实在有些不解。
“轩辕酒吗?”哥哥看着担中精致装饰的酒坛吐道,“王公有心了。”
“还有,”使者接过身边侍卫递过的檀木锦盒,“大小姐为侯爷织造一件锦袍。”言罢双手捧着锦盒呈到前面。
女子织锦,向来是只有妻子为丈夫这么做的,王家大小姐,最多与哥哥有一面之缘,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竟做出这样的事?
我看向清姐姐,一向温和的她唇色有些泛白,手指紧紧捻住衣襟。
“王家大小姐更有心,可是近在初夏时节,锦袍似乎有些不合时宜,还是请公子带回去吧。”我兀自插嘴道。
使者抬头看向我,目光触碰一刹那,我竟有些胆寒,那双眼中,一点看不出别人的恭敬温和。
“王家做的事,自会有王家的道理,不到之处,还请小姐海涵。”
哥哥却显得镇静的多,他清清嗓子说道:“舍妹年幼,多有失礼。既然大小姐有心,我便收下了。”
他侧目看了看清姐姐,清姐姐却刻意避开他的眼睛,将目光投向了一池清水。
“红袖。”他没有叫清姐姐,反而叫了跟在我身边的丫头,“接过来。”
“是。”红袖应道,上前一步伸手去接锦盒。
她伸手接到锦盒,使者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大小姐为此物煞费心血,还请侯爷珍惜小姐一片苦心。”
听他这么说,红袖躲刺般收回双手,站到一边。
哥哥不再多说什么,上前伸手接过锦盒,再道谢递给红袖。
“恒公子路上辛苦,堂中已略备薄酒,请公子后堂歇息。”
“不必。”使者抬手回绝道,“小人使命已达,现在应该立刻回长安向王公覆命。”
“恒凌王恰在府中做客,还请恒公子稍歇片刻,待本侯为公子引见。”
“恒凌王?北境那个皇子吗?小人倒是有些耳闻。只是……,”他话锋一转,“小人身份低微,就不麻烦侯爷了。”说完转身就走。
看看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这样的态度,口口声声说着小人,可除了哥哥外,言里话外却骄傲的仿佛我们只是在门外侍奉的下人。
待他走后,我还是愣在原地,清姐姐走上前拉住我的手向前走,我猝不及防差点摔倒。
她手指有些发凉,握的我也有些吃痛,她走到哥哥身边停下,看了看红袖手中的锦盒,口若含冰道:“红袖,王家大小姐送给侯爷的东西,就让他自己拿着罢。”
红袖有些吃惊,呆呆站着不知所措。
哥哥忙赔笑说:“我拿,我拿。”说完抢过锦盒。
清姐姐不再说什么,拉着我离开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