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肯定我的回答时满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好像平日里跟我开的玩笑。
在我记忆里,哥哥不是这样的,以前就算是父亲提到他,语气都会不自觉地变得格外凝重。
金戈铁马、生杀予夺,恒凌王与云征哥哥都是藩王,都是运筹帷幄的三军统帅,但他出身寒族,甚至与我身边熟识的所有人都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他居功至伟,一介庶民凭军功得到先帝赏识而赢得了异姓王的地位,更在追随他的将士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威望。
我从很多人口中听到过他,在野史异传中,他是天界下凡的铁血杀神,生来就是为了杀人;在茶楼酒肆中,他是万人之上的大军统帅,为边疆寸土浴血奋战;在议政朝堂中,他是大臣们谈之色变的辅政权臣,将士在外不受君命;甚至连燕子煜这样对政事从不关心的人,也会常有意无意说起他;我听到最多的,还是云征哥哥同我说的,在他眼里,恒凌王从来不是什么天神,他只是个凡人,是个和蔼知礼的兄长。
在父亲入朝为相后,他就一直驻守北疆,领兵抗敌,关于他的所有消息,只是那一封封从前线不断传回的捷报。
云征哥哥和我说,我有一个哥哥,他也有一个,而且是个更厉害的哥哥,我一直想亲眼见见,这样一个隐在迷雾后的神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女儿家的好奇心,终究是太重。
是神还是魔,是冷血还是仁慈,当终于可以亲眼目睹他时,我却有些胆寒。
手指抚上手上的金簪,心里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
“哥哥,恒凌王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大概再过两天吧。”
“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哥哥看向我,耸耸肩:“我回来前恒凌王亲自和我说的。”
第二日,恒凌王进京消息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皇宫里传出消息,恒凌王即日回京为先帝守陵以尽人子孝心,恒凌王劳苦功高,皇帝下令在入城处修建高台,他将亲率文武百官、皇室宗亲迎王入城。我知道云征哥哥一直钦佩他的这位大哥,而燕云晟对他什么感情我却不得而知,亦不知这次亲迎,又包了几分真心。
圣谕说的很清楚,北境遥远,恒凌王此次回京只会带五百本部近卫骑兵回京,饶是这样,仍是在京城中引起巨大轰动。在我的印象中,五百人是很少的,先帝一次春猎,只是仪仗,便会有上千人。父亲说,恒凌王长时驻守北境,莫说百姓,就连朝廷重臣,也有许多人是第一次见他。
两日后,五百铁骑直抵京外,驻扎城郊,先锋信使进宫与朝臣商议入城事宜。
翌日天明,父亲早早正装入宫,从皇宫出发,陪同皇帝到城门迎接,哥哥却没有上朝,他早早包下了城门附近的望天阁的最高一层,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大军入城全景。
在阁中向窗外看去,成百上千的百姓把城门大道两侧围堵得水泄不通,附近楼阁上可以遥望到城门的地方全部挤满了人,有些胆大的或坐或站在屋顶上极目远眺。
城门处甬道延伸出来的是一条赤色红毡,色鲜似火,直直指向尽头的玉石高台,红毡两边皇城禁军盔明甲亮、旌旗招展,皇家专用的华贵羽盖层层叠叠。
这样的布置,是那样熟识,在记忆深刻,那年哥哥出使西羌归来,也是这样的场景。
我回头看了看坐在桌边哥哥,他悠闲地端着茶杯,清姐姐手持紫玉沙壶为他添上一道新茶,两人丝毫没有被窗外惊扰得样子。
正午时分刚过,顿时鼓乐齐鸣、礼声震天,随着宣旨太监尖锐声音落下,燕云晟一身金黄龙袍,在文武百官簇拥之下登上高台,
自从那日在云征哥哥府上,这还是三年来再一次看见他,我只能远远依靠衣服颜色辨认出他的身影,但他在人群中又是那样醒目,雍容华贵,举止不凡。
随着礼声响起,身后跟着侍奉的丫头们也压制不住地纷纷站在原地点脚张望,哥哥微微一挥手,众人立刻会意上前站在窗边。
数着红袖最积极,几乎将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外,清姐姐刚拉回他,只听城门外响起一声低沉号角,城门伴随着厚厚声响缓缓开启。
一瞬间,原本刺眼的阳光黯淡下去,空气中陡然多出一丝寒意。恍惚是从城门正中汹涌而进的白色潮水,迎着日光映射出铁甲特有的白光。
当先一骑红缨银甲,腰间一把银色佩剑犹如银练,身形挺拔,端坐在一匹身形如龙白马上,手握缰绳,身后一骑高擎素白缎色鸿飞火焰帅旗,迎风猎猎作响,正中赫然一个“燕”字。
后面银边铁甲骑兵,皆乘雪色白马,分作七列,列阵而行,整齐划一,犹如一体,每进一步蹄声都震动京师内外。
在离高台十数丈处,当先将军勒绳驻马,左手略抬,身后众将同时驻足待令,行动果敢坚决。那人离鞍下马,独自阔步向前,行至高台阶下,解下佩剑交给身边礼官,缓缓走上高台。
哥哥声音在后面响起:“北境驻军皆配铁甲黑盔,恒凌王也是有心了。”
听到哥哥一言,我才想到,刚刚只是被随军气势震撼,却没想到,这一队银甲白缨不仅是皇家该有的威仪,也是身为人子该有的一份孝心。
那人踏上高台,在燕云晟面前三步停住,缓缓屈膝跪下。
皇帝身边太监展开皇绫圣旨,开始宣读迎军圣旨。
隔得太远听不清圣旨的内容,只能望到在皇袍蟒服中,一身银光盔甲是那样显眼夺目。
太监宣旨完毕,恒凌王谢恩接过圣旨,起身转向台下,巍然立定,将诏书举过头顶。
“吾皇万岁!”他对着台下众人发出一声。
“万岁!万岁!万岁!”台下众铁骑紧跟着山呼三声。顿时瓦动燕飞,京师内外无不撼动。
左右禁军马匹有纷纷有后退之势,一时金盔明甲的皇家军也显得黯淡无光。
皇家禁军在养尊处优的安详生活中早已忘记了疆场浴血,京师中的美酒琴音将他们的骨头都泡得软软的,可恒凌王带领的军士每日枕戈待旦、舍身驻守边疆,相比之下,威风八面的禁军化作摆设一般。
我胸口一窒,手心渗出一层细汗,不禁喟然:“云征哥哥也该如此。”
“不,”哥哥站到我身后,俯视着窗外高台下振臂高呼的军队,“杀伐征战终究不是上策。”
哥哥说这话时神色淡漠,眸色深邃。
听到哥哥这么说,我微微呡唇,再望下阁下银盔白服,好像当年征南大军凯旋,燕云晟领军进城也是这般打扮,只是那时更多了漫天黄纸白番。
征伐讨战,难道终归是太重了吗?
观军完毕,我和清姐姐同登一车回府。
透过轻纱,车窗外景致渐渐向后面退去,城中并没有往日繁华,大部分人还在城门处没有回来。
我看向清姐姐清秀脸庞,问道:“清姐姐觉得征战沙场不好吗?”
清姐姐笑道:“无所谓好与不好的,没什么是可以说它是好与不好的。”
窗外人声鼎沸,路过百姓纷纷驻足望向车驾:“若无征战,烽烟四起时又凭什么保家卫国呢?”
她回道:“战端一起,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平白受难?”
我诧然,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云征哥哥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战场的事,他只说,天下不定、百姓不宁,战争本就是用牺牲换取安定,所以他纵使有朝一日战死疆场也不会后悔;现在想来,他在战场上挥剑杀敌时,是否也曾想过他是谁的父亲、谁的兄弟或者谁的儿子。
清姐姐见我没说话,又继续说道:“可是,有时那也是必须的,如果当真要面对的是浅薄的对手,那也只能用浅薄的方法对他了。”
我一时不解地眨眨眼看向她。
她不再解释,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有父兄在你前面,你不用懂得这些。”
我嗅着她身上的淡淡清香,心里顿时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