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安会坐火车吗?”
赵豆芽像是在问我,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无法回答,张全安就像一个谜,而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去揭开这个谜。
列车咣当咣当摇摇晃晃地向缅北驶去,一路上到处都是农田,农人和水牛一起在田间耕作,不远处即是他们歇息的茅草棚,倒是很有诗情画意。各个车站却是热闹的像个集市一般,各种小贩拼命的兜售他们的商品,只恨不能把火车拆了。约摸颠簸了二十来个小时,密支那到了。
其实野人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指密支那以北,方圆几百公里的克钦山区,我们到了这里,打算找一个向导。但很多人一听我们要进野人山,头都摇的像拨浪鼓,避之不及,给多少钱都不去。这令我们很是沮丧,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自己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我们花了40万缅币,约合人民币两千多块,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会英语的向导,他答应把我们带到野人山南部,然后就回去,绝不进山。但即便是这样,我们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们在密支那住了一个晚上,次日清晨,向导找了辆小卡车,朝着中缅边境,野人山进发了。
在路上,我不知不觉想起了张全安,也不知道现他人在哪里,若他真的来自七十多年前,野人山某个地方必然有个连通过去和未来的通道,这个假想让我很兴奋,甚至忘了可能遭遇的危险。我们抽着缅甸特有的“双峰塔”牌香烟,这烟没过滤嘴,香的有点夸张,我们一致怀疑不是添了香精就是在大烟水里泡过。卡车行驶在在崎岖的路上,扬起阵阵灰尘,赵豆芽拧开了一壶酒,我们一人喝了几口,豪气顿生。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赵豆芽突然把烟屁股摔在车下,哈哈笑道。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我回应道。
即便是有心理准备,当我看到克钦山区,还是被它的宏伟所折服,我们在山区南边还能看到人迹,那里的住民听说我们要去野人山里,一个个看我们的眼神都变得很奇怪,貌似我们几个已经是死人了一般。由于时候已经不早,我们打算住在这里农民的寨子里,等第二天正式入山。
我们当晚住在一个老农家里,他说他叫登。我们就叫他“吴登”,缅甸人的名字很奇怪,只有名而没有姓,“吴”是一个敬称,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他从小在克钦山区南部生活,算到现在已经快50年了,他听向导说我们要去野人山,连连摇头摆手。
吴登介绍,野人山,缅甸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大山深处山峦纵横,河流密布,高大的树木直直的伸向天空,巨大的树干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各种树木的树冠连成一片,遮天蔽日。即使是白天,山里能见度也很低。而且山中毒虫猛兽横行、瘴疠疟疾蔓延,现在正值三月份,虽没到雨季,但是空气仍是闷热潮湿,在山里面行走,衣服几乎都是湿的,若是下雨,地面如同沼泽,再精锐的汉子一天也走不了几公里,还有碰到泥石流的危险,更别说山里还居住着未曾开化的野人。
我和豆芽此时早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吴登怎么劝我们,我们都不为所动,走了好几天来到这里了,哪有被几句话就吓退的道理。那吴登见劝不动我们,也只好作罢。
那个带我们来的向导,当晚就回去了,我和豆芽则住在吴登的草寨里,聊着即将到来的探险,两个人都是无比兴奋,这一生都没有这么期待做一件事情。远征军那个时代科学技术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我们准备了地图,登山杖、登山鞋、指南针、军刀。便携食品和药品等装满了两个背包。我们想着先在山林外围探索一下,条件不允许,绝不贸然深入。
我们抽着烟,喝着酒,点上了驱蚊香,隔着窗户望着天空,这荒凉的野外,给我们一种很放松的感觉。我远眺那野人山,夜幕下,黑压压的山峦如同巨龙盘在我们眼前,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确实是太渺小了。赵豆芽给我讲了讲远征军的历史,我也是听的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夜已入深。周围一片寂静,除了虫子的低鸣,整个世界好像都停了下来,我们打算睡觉,睡饱了才有精神面对未知的旅程,猛地,我看到有一道光闪过我们的屋子。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无比的突然。
我和豆芽原本就很亢奋,根本无法入睡,这道光虽然一闪而过,但是我们都很清楚的看到了,是手电筒的光。
“有人!”
我压低了声音,蹲到窗户边。
“会不会是这里的住民看我们外面来的,大包小包,打算劫了我们?”赵豆芽抽出了军刀。
“不好说。”
吴登留给我的印象不像是居心叵测的人,现在外面情况未明,贸然出去实在不算明智之举,正想着,又是一道手电光,再次划过我们的草楼。
若是普通的村民,有武器在手,我自忖对付五六个问题不大。不是我自夸,而是从小练习格斗术衍生出来的自信。赵豆芽也对各种刀枪棍棒的很是在行。所以我们虽然有些紧张,却也不至于乱了分寸。
“你看。”
赵豆芽突然把我的胳膊紧紧握住,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一时间,我也看到了外面的人影,那影子打着手电,大概距我们的草楼几百米远,正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这方向走来。
环顾四周,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是当地人,还是投宿客?
这里的山民都很早睡觉,我看了一下夜光机械表,已是子时,这个时候不可能还会有当地的住民在外面游荡。
我们决定以静制动,先等他靠近,一旦发现他有什么不轨的企图,立即把他按倒就是。
那个影子走的很慢,几百米的路,走了十来分钟,我觉得我的腿都蹲麻木了。
他离我们很近了,好像正在经过我们的草楼。我甚至能听见他踩过草地发出的嚓嚓声。
“什么人!”
赵豆芽一脚把门踢开,一个饿虎扑食就扑了上去,我紧跟着也跳了出去。
那个黑影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住了,根本没做什么抵抗就被我们按在了地上。
“老实点。”
地上的人想喊,被赵豆芽一把按住了嘴。
我摸过摔在一边的手电筒,往地上的人影一照,简直目瞪口呆。这个人,我和赵豆芽都认识。这人正是失踪了的张全安!
他又穿回了那件破烂的军服,在草楼里,他向我们讲述了发生他身上的一些事情,我们心中的疑惑也多多少少得到了些解答。我整理了一下,叙述如下。
张全安在国内的时候,是个大学生,算是有挺文化的人,后来中国为支援英军在滇缅(时为英属地)抗击日本法西斯、同时为了保卫中国西南大后方,组建了中华民国远征军。张全安和他的同学们响应国家号召弃笔从戎,参加了远征军。入缅作战后,打了几个月,英军兵败如山倒,未曾通知便向印度退却。留下远征军孤军奋战,上面为保存远征军有生力量,命令他们撤回国内。但回国的必经之路被日军占领,他们无奈只能穿过野人山向国内退却。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我很是唏嘘。
他无论是说话时的语气、还是话里的逻辑思维,都不像是一个精神层面上出了问题的人。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认可了他的话。
“你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赵豆芽说出了我们心里最大的疑惑。
张全安闻言,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度迷惘,看得出来,他很努力的去回忆,他想了很久,期间我们纵使有一肚子问题,此时也不敢打扰他,生怕他忘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有个洞。”
约莫有几分钟光景,张全安猛地像是想到了什么,瞬间整个人蹦了起来。
“洞?”
我和豆芽面面相觑,这个洞,莫非就是我们一直想去寻找的时光通道?
“没错,洞。”张全安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人又开始瑟瑟发抖,“那时候正下着大雨,又热又湿,我们早就和大部队走散了,实际上那时候的山里,到处是走散的士兵。我们一行四个人,除了我,另外三人都是我在国内的大学同学。其中一个人还患了高热,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那个时候,山路如同沼泽,实在是寸步难行。我们打算先爬到树上,等这场大雨过后再赶路,我第一个爬上了树,刚打算接应其他人,这个当口,却突然发生了泥石流。”
张全安的眼神里,布满了恐惧。
“泥石流来的实在太快了,我那三个同学,根本还来不及爬上树,甚至连喊都没喊出一声,就被泥石流冲走了…”
张全安情绪变得很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递给他酒,示意他先平复一下心情。
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又要了一支烟,用力的吸了好几下,烟气的刺激令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半晌,才慢慢的平静下来。
“我一直在大树上,等泥石流过去了好久才敢下树。原先还有几个人能说说话,现在除了路上时不时遇到的尸体,什么都看不到了,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很绝望。我的双腿被蚂蝗叮咬的已经没有了知觉,浑身是伤。我甚至就想这么躺下,就不起来了。”
张全安顿了顿,继续说道,“在这样的原始森林里,白天和晚上,没什么差别,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黑暗里乱闯,后来不知道在哪里脚下一绊,我滚下了山坡。我以为我死了,但是我被满地的烂泥救了一命,我不知道滚到了哪里,但是我面前,竟有个洞。”
我和赵豆芽精神一振,听了这么久,总算说到了重点。
“我又累又饿,实在是一步也不想走了。当时想着至少这个洞能让我不被雨淋,我太想睡一下了,哪怕睡着了醒不过来,我都认了。这个洞说是山洞,其实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出,奇怪的是,洞里面的墙壁似乎有会发光的苔藓一般,虽然是在洞里,却能看清脚下的路。我越走发现里面越宽,没走多久,就看到了出口的亮光。我很惊讶,要知道此时的外面是黑夜,应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确实看见了亮光,你知道,是那种太阳的亮光。”
赵全安说到这里,不由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似乎他在叙述他那段经历的同时,又重新体会了一遍当时的心情。
“我们大军从一头扎进这野人山里,整整半个月,我们都没有再看见阳光,那时我心想着,就是爬我也要爬出去,确实我也做到了,我几乎是爬着出了这个洞,结果一出来,那阳光差点没有刺瞎我的眼睛。”
我和赵豆芽听的一愣一愣的,这经历,比写小说还要玄乎。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感觉好像是野人山的外围,我溪水喝了个饱,以为走出野人山了,我很开心,得去找大部队啊,我沿着小溪走了不知道多久,看见了牧民搭的棚子,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敲了敲其中一家的门,就支撑不住,昏过去了。”
张全安又喝了几口酒,接下来的叙述,已经不是很重要了,他确实走出了野人山,牧民救了他,同时他也发现,他还是在缅甸境内,只是他周围的世界,似乎都不一样了,没有了战争,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有太多的东西他不懂,他对和平的宁静感到茫然,也对熙熙攘攘的城市感到迷惑;会对街上不曾见过的车辆喇叭声感到惊惶,也会被突然亮起的电视机吓得半死。
这些天来,可怜的张全安就像是大海中失去方向的小船,他搭过别人的便车,吃过别人施舍的剩饭,进过警察局,因为语言不通,他没法和别人交流,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机械麻木的活着。直到走到了曼德勒,在一个饭馆的外面,遇到了我们。
“遇到我们后,为什么你又不辞而别了呢。”
听他讲完他的故事,我不禁抛出一个问题。
张全安惨然一笑,“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我很孤独,我想念我的战友,我的家人还在等我回去。”
“所以你想回野人山,再回到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去?”
赵豆芽对他的选择很是不解。
“在几天,我学会了用一种叫手电筒的东西,会顺路搭当地人的汽车,然而孤独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我宁可回到那个人间炼狱,找到部队,回到祖国。”
我似乎觉得张全安的表情变得无比的坚毅,和方才的仿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似乎懂了,是对亲人的情感,以及对未完事业的坚持支撑着他回去的信念。那一霎那,我对眼前这个瘦弱的士兵突然充满了敬意。
“我们和你一起,帮你寻找那个山洞。”赵豆芽拍拍旁边的登山包,“我们有很多装备,可能会帮到你。”
“你们肯帮我?”
张全安似乎很感动,双手死死的攥住我们的手,“谢谢,谢谢。”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因为激动而止不住的颤抖。
天亮后,我们告别了吴登,踏上进山的旅程,吴登见劝不住我们,送了些槟榔子,说是含服在口中,能防瘴气,治疟疾。我们很是感激。
早上的野人山,已经不像是一条盘卧着的黑色巨龙。”绿色的魔鬼“,我想起了当地人对它的称呼,亦能感觉到他们对这片大山的敬畏,然而此行无论如何,从踏出了第一步起,就已经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