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榻的地方虽不算特别豪华,但在当地也算是不错的酒店,像他这样邋遢的人原本是不被允许进入的,我在街上给他买了身便宜的衣服,此时他的情绪虽然平复了很多,止住了嚎哭,但是依然一言不发,左顾右盼,似乎对周围都充满了戒备。
赵豆芽刚打算把他换下来的破衣服(甚至不能称为衣服了,形容成一堆破布更恰当一些)给扔掉,还没来得及丢出去,只见那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扑上去就抢回了他的衣服,力气大的把赵豆芽都拽了一个趔趄。他抢回衣服,紧紧的抱在怀里,似乎此刻在怀里的不是一套破破烂烂的衣服,而是什么传家宝贝一般。
“得,破抹布一样的当成宝了。”赵豆芽不禁有些气恼。
我对他也颇有微词,且不说我们给他吃给他穿,还打算给他个地方暂住,光是这一路他闷葫芦一样的态度,就让人高兴不起来,我们也不欠他什么,平时遇到个乞丐,给他几块钱人家还会说声谢谢,这个人简直不是单纯的不礼貌,而是有些不识好歹了。若不是看在同是中国人的份上,真想甩手不管了。
他似乎觉察出我们的不快,脸上显出了一丝尴尬,说了这几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谢谢你们,但我,不是要饭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光闪烁,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是因为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只能卡在了哪里。
这人还不算无法交流,我略感欣慰,“我知道你不是乞丐,也知道你肯定有很多想说的话,或许你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无论如何,我们先回到酒店,你再把你的苦恼说出来,看看我们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都是中国人。”赵豆芽插了一句。
他感激地望了我们一眼,喉头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蹦出一个“好”字。
回到酒店,我们让他洗了个澡。奇怪的是,这人似乎什么也不懂,甚至连浴室的喷头怎么开都不会,他显得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对什么东西似乎都充满了好奇。
洗漱完毕,我们才算真正的看清楚这个人,他大概二十出头,很瘦,似乎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他显得很是局促,站着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们示意他不用紧张,他坐到椅子上,双脚不自然的搓来搓去,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腿,简直是触目惊心,他的两条腿上布满了创口,有些是划痕,有些是血洞,有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过,竟有齐整的齿印,现在大多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一双脚更是不能看,布满脓疱,要是现在突然跳出来一个人,说他几天前趟过硫酸,我想我也不会怀疑。
就凭这双腿,我甚至能确定,在几天前,他定然是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默良久,还是我先打破了僵局。
他似乎想回答,但是身体却不自然的发起抖来,抖得连话都说不清。
“别急,喝口酒压压惊。”我递过酒杯。
杯子里面至少有五十毫升烈酒,但他一口气就喝掉了,酒精令他稍稍平复了心情。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说道,“我说的话,你们不会信。”
“你不说出来,谁也帮不了你。”我笑着,尽量使这个谈话看上去轻松一些。
他的神情一霎那突然变得很奇怪,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叫张全安,是中华民国远征军第五军的战士。”
“哈?”
如果当时有个摄像机,把我的表情录下来,我肯定认不出这是我自己。我的表情已经没法再夸张了,我能感觉我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惊愕变得扭曲。赵豆芽也是呆若木鸡,他的嘴长的老大,应该可以塞下两个鸡蛋。
那人见我们不相信他的话,显得非常激动,“你们果然不信我,是不是,是不是。”
“不,不是这样。”我实在不愿意打击他,尤其是现在的他,甚至有些可怜。但他说的话实在无法让人信服。
赵豆芽是军事迷,对远征军的历史貌似也有涉猎。他忍住笑,问道,“那请问张兄弟,你可是杜将军的部下?”
现如今只要是个明白人,都知道这话是在开这个可怜人的玩笑,我闻言不禁向赵豆芽连使眼色,示意没必要刻意去欺负人家,也许这个可怜的人遭遇过什么可怕的事情,使得精神有些失常了。
没想到张全安听到这话,竟然忽的站起身来,表情变得无比严肃,“是的,我正是杜将军的部下。”他转而像看到了救星一般,猛地上前攥住了赵豆芽的手,“你知道杜将军?”
赵豆芽压根没料到他会如此激动,险些从椅子里滑下去。
张全安像是没看到赵豆芽的窘态,自顾自的说道,“我等跟随杜将军入缅抗击日本鬼子,几个月以来,伤亡甚重,如今战局吃紧,上峰要求我们撤回国内,然而回国的后路被敌人切断,我们无奈退进野人山,想翻越野人山,绕道回到国内,谁知…。谁知…。”
他说到这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猛地大叫一声,声音大的把我和豆芽都吓了一个跟头。随即无论我们怎么和他说话,他都在地上蜷成一团,看样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不会是失心疯了吧。”
赵豆芽打一开始就觉得他是个疯子,现在更加确定了。
我心里也觉得这人应该是受到过刺激,产生过某种幻觉,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名远征军战士,要知道,中国远征军赴缅对日作战,距今整整有七十四年。而他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而已。
看他的状态,似乎也问不出什么了。或许是太激动,或许是疲倦,他在地上发了一会抖,居然睡了过去。
他很轻,简直是没有什么重量,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抬到了床上。这才发现他的胳膊上和背上,也有大小长短不一的伤疤。
这人几乎浑身是伤,究竟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为什么一定说自己是远征军战士呢,这也实在太扯了。
“尹凡,你来一下。”
赵豆芽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我转头看去,见他蹲在浴室的地上,正看着张全安的衣物发呆。
我走上去,见赵豆芽拿着衣服的手似乎有些颤抖,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发现了一个同样令我也大吃一惊的事实。
这件衣服,居然是一件军服。
由于这衣服实在太破旧,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所以打从一开始,我们就把它当作破抹布看待,根本没怎么重视,但是现在我们仔细摸上去,在左胸处,竟然缝有一个胸章。这胸章已经破败不堪,字迹模糊,我们花了很大力气,勉强辨识出张全安的名字,他是一等兵,部队番号和配发年代实在是无法辨识。
我和赵豆芽被这个惊人的发现弄懵了,足足几分钟没有说话,我们很清楚彼此心中的疑惑应该是一样的。但是此时此刻,谁都无法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前些日子经历过一件怪事,知道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还有一种鱼人的存在,但是眼前这件事情实在古怪到根本无法用常理去推敲,比起那件事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床上呼呼大睡的张全安,我很想把他拽起来,问个究竟,但我也知道,这时候把他叫起来,于事无补,他貌似已经精疲力竭,也许等他自然醒过来,再问出我们心中的疑问也不迟。
经过这些事情,我俩倒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就坐着打牌,喝喝啤酒。不知不觉折腾到凌晨三四点,才先后睡去。
第二天我醒过来,已经快是中午,赵豆芽还在睡觉。随即我发现了一个很不寻常的情况:张全安不见了。
我摇醒赵豆芽,找遍了房间,也没发现张全安的踪影,和他一并消失的,还有他的那套破军服。我们倒是在房间的桌子上,发现了一个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六个字:我回野人山了。
事情的发展让我们措手不及,原本想着等他睡舒服了,我们找个机会再问问清楚。现在可好,他起了个早,留下个莫名其妙的纸条,人就失踪了。
“他去野人山做什么。”我感觉头都大了。
倒是赵豆芽,此时竟然出奇的冷静。
“尹凡兄,不知道你听没听过时光隧道这一说?”
我闻言一个激灵,我当然听过这个词语,也在刹那间曾想过这张全安是不是穿越了,现在看来,他不会用浴室,甚至连开个水龙头都吓一跳的人,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只是这想法实在太离奇,我没有说出来,现在看来,赵豆芽和我想的是一样的。
早在中国神话里,就有时光隧道这一说。“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说的就是一个人巧遇神仙,只与他们呆上一会,再返回人世间时,人间早已过了十几年,甚至百年、千年。神仙之所以为神仙是因为他们并不生活在我们常人所生活的这个空间,他们的时间自然与我们常人这个空间的时间也就不一样,他们的时间过得比人间的慢。他碰巧遇见神仙,只是饮杯酒的功夫,人世间十二年的光阴已过,这也就是所谓的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中午我们草草的吃了点东西,内心的迷惑只增不减,若真如张全安所说,他是中国远征军赴缅作战的战士,究竟是如何来到了2016年的缅甸曼德勒,他又为什么要回到野人山。难道在野人山,有连接两个时空的通道?
这个疑问,由于张全安已经离开了,我们无从得知,若是顺着他留下的线索,亲自去野人山看看,或许可以解开心中的疑惑,但是时至今日,野人山仍是没有开发的无人区,我们只是公司派来公干的,也不是特种部队出身,若去探个究竟,此行实在是前途未卜。
整个下午,我们都没有怎么说话,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如果不出这个事,再过几日,我们就回国了。但是如果当这个事情根本不曾发生过,我又说服不了自己,尤其是我天生的探奇心理作祟,实在是心痒难耐。
“赵兄,我还是想去看看。若是过几天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回国吧,顺便帮我向老板告个假。”
快晚上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表达了想一探究竟的想法。
赵豆芽似乎也下定了决心,“这个事情太匪夷所思,如果我就这么回去,肯定一辈子也不会安心,远征军曾败走野人山,这段历史我了解,我们一起去,搞清楚后再一起回国。”
“好!”
我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一阵暖意,有个人搭伴,总好过一个人太多。
事不宜迟,我们当晚便出门大肆采购,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一应俱全,整整装了两个登山包。买完必需品,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到了酒店,打算次日一早出发前往野人山。
关灯躺在床上,赵豆芽不久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即将面对的是一段怎样的旅程,我们心里都没底。仔细想想,我们的选择确实有些仓促,但是好奇心真的可以害死猫。张全安的事情太离奇了,我觉得若是不去探个究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回去了,这件事可能就会像乌云一样压在我的心头,十年甚至几十年,都可能无法散去。
我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张全安那急促的神情,眼神中带着浓浓的失望,抓着我的肩膀死命的摇,“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
后来我也不记得是几点才睡着的,总之醒来后,感觉浑身酸痛,我们吃了几块香蕉煎饼,喝了椰子茶,坐上了前往密支那的火车。而野人山,就在密支那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