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能听见寒风的低吟,陵园一如昨日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如果没有一地乱糟糟的白雪和那块断裂的碑。
碑后本有早已安息的亡魂,如今只剩下一个空牢的坑洞,男人的目光好像就此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别太伤心。”阎秋轻轻拍打男人的肩膀。
硕大的拳头越捏越紧最后青筋都暴起,男人忽然一拳打在阎秋脸上!唇角瞬息见红。
“李二牛!你干什么!”
一旁的花田田大声怒喝,正打算冲上来被阎秋的手势制止。李二牛一把拉扯住阎秋胸口:“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声嘶力竭,愤怒却不过保持了一句话的时间,五大三粗的壮汉像个无助的孩子红着眼跪在地上:“是你的错…..是你的错….”
听不见责备,更像是乞求。
阎秋沉默着将一个白瓷罐递到李二牛眼前,李二牛接过手然后抱在怀里,抱得死死的很怕一松手就又不见了。
“对不起….”阎秋第一次觉得亏欠一个人,心脏就好像载着石头。
三个男人在寒风里沉默,似在听风的诉说,又好像在说给风听。
……….
“十四岁那年,我把县上李商贾的儿子给打瘸了,虽然只是一条腿却比我的命还要金贵。我不想死,说来也怪,我力气奇大整院的护卫都没能拦住让我给跑了。我娘知道这件事以后让我连夜逃走,叫我再也不要回去。
几番辗转到了沧州,本以为会在那里苟且一生。两年后正巧遇上天华招揽杂役,凭着一身力气进了天华干起货物运输的活,虽然只是一个杂役,可那些世俗的商贾却处处讨好我不敢怠慢半步。我知道,回家的希望来了。”
李二牛轻轻抚摸石碑就好像在摸心爱之人的脸颊:“三年,闯了三次终于成了第二峰的弟子。一月后告假回乡探亲,我以为一切会都和以前一样,一切都会….我娘会坐在门前对我笑,会吃饭的时候把肉都往我碗里夹,会深夜过来悄悄帮我盖好掀开的被子…..我以为….”
声音嘶哑眼睛通红,李二牛使劲儿把罐子往怀里抱,好像这样就能抓一切。
“可是!”
那双眼睛眦咧开,连悲伤都不再温柔:“当我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屋子!而我娘却被困在阴深黑暗的大牢!五年啊!整整五年!我还记得她最后的模样,那张骷髅一样的脸现在还刻在我心里!”
“李贵的儿子再也不敢对我说什么有爹生没娘养,还有他爹和那个县官,卑躬屈膝媚笑相迎把我当爹一样看待!”
“他们应该感谢我娘!还能躺在床上盼着明天的太阳。”
“哈哈!”
汉子仰头畅快大笑,可一旁的两人都看得出这笑有多么苍白。
“你们知道我娘见到我的第一眼说了什么吗?她笑着、摸着我的脸说…”
“再不来....娘就等不到你了….”
这句话如同尖刺刺在李二牛心上,也彻底刺破了心底最后一丝坚强,八尺高的汉子把头埋在膝间放声哭了出来。
“她一直….一直…在等我回去…”
风儿和亡魂是天地间最忠实的听众,耐心倾听着这个男人的悲伤。
直到….
“够了!这算什么?嘲笑吗!装可怜吗!”
花田田忽然红着眼按住李二牛的肩膀,像一只受伤的刺猬。
“为了等你回来你娘一直苦苦支撑,就是为了让你痛苦让你内疚吗!你曾经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啊!被她思念着期盼着!就应该认真回应她啊!就应该骄傲的,笑着,活下去啊!非要…非要像我一样吗?”
李二牛怔怔地望着他,他能感觉到那双手在不停地颤抖,手掌在肩膀上紧了松开松了又紧,反复的挣扎。
“我为什么会在天华?”
没人回答,花田田也不是问。
“小时候家乡闹蝗灾,种的粮食全没了,家里四口人靠着父亲教书的微薄收入度日,我知道这撑不了多久,于是恳求父亲让我去做工,父亲一直不肯答应。直到有一天,他带着我去见了一个人,有些胖,笑起来很温和。他说要给我工作,那时太激动了,只想着终于能够帮到家里,如果…如果当时我有注意到父亲的脸色的话…..”
“那个胖子带着我逛了很多热闹的集市,给我买了很多吃的、玩的,那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奢华生活,我想着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很美的梦,完全没想到这不过是噩梦来临前的施舍。”
“当我醒来的时候,不是在那张宽大的床上,而是在一个漆黑的小屋子里,里面还有很多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害怕大家总是相互挤在一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天上会出现一道光亮,吃的会从那里掉下来。一开始大家分着吃,后来抢着吃,像仇人一样打得头破血流。你敢相信?那么小的拳头竟然可以轻易结束一条生命。”
“后来倒下的越来越多,很多是女孩子,因为抢不到吃的饿死了。幸好,我比他们都狠,也比他们不怕疼,所以我是活得最好的。”
“就这样,直到有一天有人开始啃食身边还没腐烂的尸体时,终于有人把我们接出这个漆黑的屋子,大概还剩十个人吧….”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一直以来都是呆在船舱底下,而这条船的主人就是那个总是一脸温和对你笑的胖子,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
“我被卖了,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卖了!”
“以前一直以为天下就是朝廷管理的七个州,没想到还有九地还有南域,南域外还有北域。我们被胖子带到北域的一家武馆,那里白天是育人子弟的教馆,到了晚上就是供人取乐的猎场。”
“十来岁的孩童会在囚笼里进行厮杀,越粗暴越血腥越能让外面的看客兴奋,给的打赏也会多出不少。”
“父母,这两个字让我撑过一个个夜晚,我拼命的攒钱,只望有一天能够赎得自由之身去找他们。我不恨他们,为了活下去卖掉我这个哥哥也是无可厚非吧?我就是想问问他们,你们后悔过吗?你们愧疚过吗?你们哭过吗?”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恳求,这一天来得比我想的要快。三年后的某一天,就因为给了街头老乞丐一个包子,我的命运改变了。两天后的夜里,那个老乞丐出现在武馆地下,在打手想要驱逐他的的时候就那么轻轻挥了一下袖子,狂风乍起,除了我所有人都昏了过去。”
“跟我走吧!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跟他走了,走之前我在人堆里找到了那个胖子,在他身上扎了十几刀!肠子都滚出来了!”
“哈哈!”花田田大笑:“老乞丐要去南域找一个叫做天华的地方,我求之不得,跟着他爬山涉水用了两年时间终于回到南域,然后我赶往燕州,赶着回家….”
“当我回去的时候那座低矮的小房子早就消失了,多方打听,我终于得知家人的下落,三年前父亲成了州牧的老师,一家人住进了高大的阁楼。几经波折我才进了那奢华的府邸,当我见到父亲的时候他的衣着是我不曾见过的华贵,举态是前所未有的从容。我眼巴巴的看着他,希望在他眼里看到激动或者愧疚,哪怕是害怕也可以啊!哈哈!他就那么平淡的看着我,说…”
“他说…小兄弟,你找我何事?”
“哈哈哈哈….那三年我在坚持什么!五年里我又在期待什么!”
“你们告诉我,”花田田看着两人,神色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既然我从没出现过,父母…又是什么东西!”
阎秋沉默,李二牛也沉默。
…….
“既然痛苦和悲伤能被刻在心里,为什么其他的就不行呢?”一只手伸向天空仿佛要抓住它:“我觉得能回忆的话最好是笑着回忆。”
花田田的脸色很是认真:“师傅,这等疗伤圣品最适合那种心里和身体发育不协调的人。”
李二牛探出个脑袋憨憨问道:“你是在说我吗?”
阎秋摇摇头指着地上的石碑:“既然都收拾好心情了,办正事吧!”
“师傅,你打算怎么办啊?”
“你别忘了这是哪里,最不缺的就是石头。”
整片山的过道都是有石板铺垫的,阎秋把不显眼角落的一块石板掀了出来,和墓碑自然不同,不过大小倒也合适。
“师傅妙计!不过这碑文谁来撰写?虽然我的字还算过得去….”
阎秋根本没打算理睬一旁的自恋狂,手中出现一把匕刃真气附着开始镌刻,腕转流畅如同在白纸上书写。不多时碑文尽数刻上与原碑不差一字,只是字迹更为端正有力。
“哇!师傅果然厉害!”马屁送上门来怎能不拍?阎秋声色未动显然已有免疫能力。
“不觉得少了什么吗?”花田田盯了半天灵光一闪,拍拍腰间的储物袋四枚黑色丹药被夹在指间,只见他将丹药抛至空中,随着手印变动几息间全都化成了黑色药液。
“去!”
一声低喝药液尽数涌向墓碑,不偏不倚正好凝结在文字刻印里,黑色的文字看起来更显庄重。
花田田高傲的扬起脸:“这可是百草丹,春天这里一定会蜂飞蝶舞!”
阎秋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不由赞叹,此人不仅丹术一流心思也细腻完全不是脸上表现的那回事。当然,还有另一个人阎秋今日才算真的认识了。
李二牛把瓷罐紧贴面庞许久才拿开,正打算放进坑洞里被一只手拦住,他抬起头见阎秋正看着自己。
“对于她来说,最安心的地方就是你身边啊!”
李二牛怔住,然后又把瓷罐抱紧在怀里:“之前,对不起!”
“本来就有我的原因,不过那一拳是真的重啊!到现在脸还在疼呢!”
大汉不好意思的挠着脑袋:“不然…让你打一拳?”
“哈哈!那师傅不是亏大了?我看至少得三拳!”
李二牛没有否认当然也没有承认,脸上少有的严肃:“以后,你们就是我兄弟!”
“兄弟这两个字可别急着说,”花田田也是一脸严肃:“太急了怎么分得清谁是兄谁是弟?”
“所以得慢慢说清楚,以后师傅就是大哥!我是二哥!你是三弟!”
李二牛左右看看两人,摇摇头指一个说一个:“他是大哥!我是二哥!你是三弟!”
“凭什么!”花田田急了:“我又会炼丹长得又帅凭什么!”
汉子煞有其事的摇晃着手指:“在修行者的世界里,这些都不能成为当哥的理由。”
“好啊!”花田田往旁边一指:“我们就按修行界的规矩来!”
李二牛将瓷罐放好微微抱拳:“请!”
两个人为了“二哥”这个宝座斗得风云变色,他们的大哥则在一旁悠闲地看着好戏,两人活蹦乱跳的场面倒很是有趣。阎秋躺在雪地里望着天际怔怔出神,半晌,脸上现出淡淡的笑意:
“或许忘记也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