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头,江临寒的愧疚不言而喻,这一头,阎天倾倒是平平常常的回至马车中。因着怕她不自在,所以这一路上孤无终都很安静,直到步入客栈房间的一瞬才终是忍不住将话匣子打了开来。
“诶,我就纳闷儿了!”孤无终凝眉咬牙看向天倾。
“二哥纳闷儿什么?”天倾接口,语气仍是平平常常的。
听她这语气,再瞧她那脸,孤无终瞬间生出一股火气,“你倒说说,为什么让人凭白羞辱?”
“啥……啥叫凭白,是夜哭鬼先打的‘老畜生’,所……所以才……才招来小畜生。”说这话的是思无念,然而他难得的一句整话却招来了孤无终的怒瞪,因着在他手里吃过不少亏,思无念不敢挑衅,可心里终究不服,所以便小声嘟囔道:“又……又不是头一次挨……巴掌,往常怎不见瞪眼……”声音虽小可又如何逃过他二人的耳朵,气氛霎时间沉寂了下来。
片刻之后还是天倾忍不住先笑了,但那笑声听起来却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还是三哥实在,一句话就将这孤老二噎回去了——孤老二,你且说说,为何偏偏这次看不过眼?哈哈哈……”
天倾靠在窗棂上大笑,夜色中,她此时的样子活像破了口的包子,滑稽到无法形容。
孤无终依旧沉默着,沉默着回想起她在幽冥鬼冢中的日子,声音便显出一种难掩的悲凉,“天倾,别疯了,花这么多时间去找一个死了十年的人……何苦来的。”
若非不得已,谁会进入只有阴魂厉鬼才能好活的幽冥鬼冢?他们这些外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连选择都无法就投生在那里的她?孤无终知道天倾心里苦,说不出的苦,所以只希望能用温言细语让她释怀,又怎料到自己的一番话更助长了她的癫狂,那笑声一阵更比一阵高,仿佛魔音贯耳,直教他无法忍受。
“够了!够了!我孤老二跟了你这么多年,有什么话不能与我说?为何一定要将自己压抑成这幅鬼样子!”
孤无终急怒下不假思索的斥责倒是真让她停了下来,只可惜静下来的天倾却是比疯癫时更冷漠,也更凉薄,“你说的没错,鬼样子,鬼就是该有鬼样子。我是鬼,自打生下来就是遭人唾弃的夜哭鬼,夜哭鬼唯一信的也是个鬼,一个只忠于她的孤魂野鬼。”她说到这里一挑眼尾,对孤无终投来了个饱含讽刺的眼神,“出事以后你一直在九幽山附近找我,这些我都知道。但你知道我为何直到一年后才与你相见?”此虽一问,却并不真的是要孤无终回答,就听她又淡淡道:“因为我不敢啊,我怕孤二哥将我囚禁,像对待牲口一样直到二哥寿终正寝。所以即便就快饿死,我也必要先寻到夜无眠才敢与你相见——不过这也并不代表我信他,我只是信夜家,信夜家不会背叛冥君,却不信夜无眠不会背叛我。”
听她如此说,孤无终先是错愕,后竟又笑了起来,“扮了这些年的忠仆,险些都忘了自己是谁,好在聪明如你,倒还替我记着。你既已将话挑明,我也不妨坦荡些——央着你来天元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夺回阎王令放我自由。在此期间,想寻人我陪你,想杀人我帮你,想复仇我会倾尽自己所能的助你,你若觉得这笔买卖还合算,明日我仍是你的孤二哥。”
也许说这话时带了一点心寒吧,可扪心自问自己真有委屈可言么?好像又没有。莫说幽冥中人,就是慈悲如灵渊寺,遇到与自己利益相悖的事情也是冷静到冷酷的。想到这里,他终于从新换出笑脸,仿佛是原谅了天倾,又仿佛是原谅了自己。
一缕夜风自窗缝中钻入,带着幽幽的寒气。天倾才想说话,却见孤无终斜眼看着房顶上的一处,说道:“老八既然来了,便作速把江临寒与你的医药费拿来,哥哥我也好出去逍遥逍遥——你主子不是那等头脑一热就将好事往外推的蠢人,且歇歇吧,她这会儿并不想要我的命。”
房上无人应答,却在一瞬后落下银票几张,孤无终接了,对天倾涎皮赖脸的一笑,转身走出房门消失不见。
这一晚除了思无念谁也不得好眠。天倾听着街上的更鼓声,知道已是过了四更。
我这究竟是撞了哪门子邪?明明清楚不该点破,却为何就是忍不住想激他一激?如今是嘴痛快了,可他也必定心存芥蒂,再用起来怕也要处处谨慎。阎天倾啊阎天倾,想你自诩聪明过人,怎么今日会犯下这种错误?想到此处,天倾便是连最后一点睡意也荡然无存,当即翻身坐起,将袖里的翎羽令牌摸出,用指腹反复摩挲。
孤无终所说的“让人凭白羞辱”倒还真是小瞧了她,不为点什么她阎天倾又怎会站着不动,任人扇耳光?今日虽乱,可她还是听清了萱璃对车中女子的称呼——云华姐姐,天元境内恐怕也只有一人能叫这个名字,而她的四哥任无寿有七八成几率是被她囚禁的。
世人皆知,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多疑,更何况雄踞中原几百年的天元皇族。能连萱璃一并收拾了固然痛快,可一来要面对天元殿的报复,二来也必定会使云华起疑。她今日的表现妙就妙在“有勇无谋”,面对一个不拘形式、以下三滥招数偷袭的小小女子全无招架之力,典型一个被教条训傻了的正派子弟,再加上不分青红皂白与阮蛟交手,虽是险胜可毕竟年龄、阅历相差悬殊,完全当得“武学奇才”之称,若是能收为己用,天元国又如何舍得错失?天倾暗地里收到的翎羽令牌便是最好的佐证。
孤老二的事既已成定居便也不用再费心弥合了,当今最紧要的还是先找到任无寿保住韵遗的性命。如此想罢,天倾便将孤无终抛到一旁,只一心筹谋如何从云华公主那里寻得人来。
万事过犹不及,与人交往亦是一样的道理,若是天一亮便急巴巴的跑去,恐怕会被云华看轻。是以,天倾一直将养了七八日,待面容恢复如初才携令来到公主府道谢。
出人预料的是,堂堂公主府邸却置在了残败落寞的小巷尽头,且一应建筑装潢也颇为简陋,莫说是其他天元皇室,就是连稍有些根基的世家也有所不如。
这倒奇怪了,若说皇帝厌弃这个女儿,为何又许她出宫建府?可若说爱护,此间景象又着实不像。天倾一面于心间忖度,一面随侍卫走进府中。
脚步方迈进二门的一刹那,她的疑惑便尽皆解了。虽只隔了一道墙,可内外分明是两个世界:修竹怪石或疏或密,好似天然形成一般错落在溪流两旁,轻风穿越其间,带起簌簌竹泣之声,当真有趣;严密密一层鹅卵石围出行人道路,细看之下竟是清一色的纯白,仿佛漂浮于水中的一条玉带;顺着道路蜿蜒走去,入眼皆是建于水面上的亭台楼阁,虽多是取材竹木不十分华贵,却独有一番韵致。
天元虽不比北方寒冷,可到了冬季依旧要飞雪凝冰的,想着那时的景象,天倾便对着前方二门处接替的侍女感叹道:“小姑娘,贵府这一番奇景堪称是城中城、天外天了,只是天元的气候不适宜这些佛面竹生长,倒得冬日冰封定会失了灵气,可惜、可惜。”
这侍女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却碍于对方是客不敢多言,现见得天倾主动与自己交谈且言语和气便侧转身子回道:“能识得这是佛面竹就说明公子也是个雅人,怪不得初次进府便能入得二门,寻常客人绝没有这待遇。”说着又指向一排临水的佛面竹,“这些都是自江南连泥带土一并移过来的,公主向来视若珍宝,又如何舍得它们受苦?公子方才所言不假,到得冬日天元一带的江水湖泊是要冻住的,可我们这里的水却不同于其他,公子不妨试试?”
天倾依言将手探入水中,只觉水温流软,不由笑道:“原来引得是温泉水。”
小侍女亦笑回:“温不温泉的鹀儿不知,只知道即使飞雪连天,此处也不会冰冻——这会儿的景致虽美,却不比冬日的万一,公子若是腊月里来,就能见到许多珍禽异兽在此搭窝建巢,水上终日腾着袅袅白雾,跟传说中的海上仙境一般。”
二人说话间已行至会客的阁楼,那小侍女让天倾门外等候,自己则迈着小碎步进去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