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倾在门外候了盏茶功夫,忽见他二人方才走过的道路上出现一个头戴幂篱的素衣男子。那男子悠悠走来,经过天倾身边也未作停留,似是将他与一众守卫视作空气。
天倾只觉得鼻尖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拂过,再欲细看时,那人已进入阁楼,并不见有人阻拦。
又片刻过去,小侍女鹀儿走出,侧身作了个请的姿势便垂首退了下去。
天倾入得门来便再次闻到了与先前男子相同的气息,只是香气更浓。又随着侍女转上二楼,面前便出现了一道雪色纱帷。日光映出其后的两道人影,一男一女,男的是方才见过的幂篱男子,女的则应是云华公主了。
此刻二人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很是亲密,让她不由得浮想联翩:以前曾听人说,大凡身份高贵的女子多有养面首的嗜好,原来竟是真的,只是这会儿青天白日,还有我这个外日在场,这云华公主也未免太性急了些。
正胡思乱想间,忽觉眼前一亮,原来是一侍女将纱帷掀了起来。
天元的风俗何时变得如此开放?天倾脑内飞速想着应该以何种表情应对,却见内间两个同样雪缎素衣的男女衣着整齐,男子弯腰在女子眉心处贴着花钿,举止虽亲昵,可也并无不妥之处,当下只得努力拉平脸部的肌肉,暗骂自己龌龊。
“让莫公子久候了。”声音未落,女子已侧过脸来,眼波流转时恰似青莲浮水,说不出的风流,道不明的高洁。
天倾见过美人,不仅见过,就连她自己也是其中翘楚,然而能将风流与高洁合二为一者,这世间除此女子外,大概再无他人了。
“莫十一见过公主。”她按下心中感叹,躬身抱拳,对云华施了个江湖礼数。
云华命人看作上茶,她身旁的男子亦寻了位置坐下,仿佛在自家一般随意,让天倾不由对其身份充满好奇。
“莫公子既是江湖中人,自然也该知道天元殿在江湖中的地位,却不知为何要与他们为难呢?”云华公主把玩着手中茶盏,似是出于好奇的问到。
天倾听她这一问忙装出懊恼不已的样子,红着脸回道:“那日是莫某莽撞了,只见着先一匹马队上配着的标记,就以为是天元一方路遇盗匪,却不成想是公主与天元殿圣女的一场游戏,因此触怒圣女,也险些失了性命,多亏公主相救。莫某今日此来一是为了当面答谢公主的救命之恩,二也是希望公主帮忙引荐,让在下有机会向圣女赔罪,也好化解这段不该有的仇怨。”
你道天倾真的贱到要给个羞辱过自己的黄毛丫头赔不是?当然不是,她会如此说一来是为了消解云华心中的疑惑,二来也是料准了她绝不会帮忙引荐——如要登门道歉定会惊动长眉仙君,到时自己这个武学奇才定是要得仙君青眼的,又怎有闲暇与一个有名无权的公主结交?
不出所料,云华思量片刻,颇为为难的说:“这想法固然是好,可莫公子不了解萱璃的脾气,此时登门她未必会领情。”她说至此处抬眼看了过来,见得天倾一脸困窘,方转了话题问道:“我那日见莫公子虽年纪轻轻,身手却极其了得,是以动了惜才之心,而公子方才又说那日之事原是出于为我天元解围,却不知公子师承何处,又与我天元有何渊源?”
天倾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她这一问,当即便将腹中早已预备好的言语一并吐出,“不瞒公主,我莫十一出自天南边陲的一个家族门派,名为鬼道门,与天元并无渊源,此次前往都邑不为别的,正是为拜访公主而来。”
“莫公子可是为那治愈痨病的方子而来?”云华闻听此言竟像未卜先知一般,一口道出了她的来意。
“正是!正是!”天倾一下从座上站起,满脸的喜不自胜。
“莫公子因此事不远万里来至天元,云华心中着实愧疚。”她虽如此说,可脸上却并未有愧疚之色。
天倾见此情状心中已料到些什么,不由蹙起眉头,就听云华继续道:“五年前北疆三皇子曾携使团来我天元,那时我年纪尚幼,并不懂其中规矩,无意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这一面差点儿将自己断送了……”
听到此处,天倾已将事情始末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才子见佳人,一见便倾心,可无奈佳人无意,那才子就化身恶霸强娶,最终敏佳人身染恶疾,呆恶霸择其姊妹代之。这些说得通,可若没有医中圣手出马,她是如何装病瞒过北疆御医的,天倾则甚为不解,于是便将此疑问说了。
“其实并不用装病,”云华浅笑,身侧看向幂篱男子说,“我能逃过这一劫还多亏了白夜。”
天倾闻言看去,那幂篱男子却像是不曾听到二人对话一样,只兀自饮着杯中香茗,不发一言。
“莫公子不要见怪,白夜本也是如公子一样的武学奇才,无奈受奸人所害,一身功力尽失,如今再不能习武,是以他也再不与习武之人交往。”
曾经被万人仰视的天才一朝跌入尘埃,会有如此性情也是情理之中,天倾并不在意,仍继续听云华讲述内情。
“原本我已作了必死之心,却没料到白夜竟是易容改貌的高手,他命人将北疆派来的御医除了,自己又扮作御医与我诊脉,如此便将天下人都骗了。”
她说这话时,天倾一直关注着她的表情,那明眸中流露的是爱慕么?大抵没那么单纯,就仿佛是视财如命的商人得了珍宝,一面怕人觊觎,一面又忍不住想炫耀。天倾敢肯定,如果自己以女子身份出现,这云华公主绝不会让白夜坐于此处。
原是一代奇才,今落得靠个女子生活的下场,当真是可怜。天倾正感叹间,忽听门口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公主!圣女来了,现已进了二门。”
一道厌恶之色自云华眼中滑过,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被天倾敏锐的捕捉到了。
看来这云华公主与圣女萱璃也并非表面上那般要好。原先不经事,只以为除幽冥鬼冢以外的地方都是光明坦荡的,可如今看来天下哪处都一样,一样的见不得光,一样的藏污纳垢。天倾心中在心中冷冷嘲笑时云华已开了口,“此时与圣女相见恐会再生枝节,还是委屈莫公子随白夜进暗室避一避。”
那名唤白夜的幂篱男子已经起身,天倾便也随后跟了上去。就见他走至后方画像前,伸手扭转机括,一阵轻微的震动后便现出了暗门。
二人进入后不久,外间便响起了萱璃清脆的声音,“云华姐姐!云华姐姐!上次的佛经璃儿抄完了,也不知合不合白夜哥哥的意,姐姐先帮我瞧瞧。”
白夜哥哥?连自己亲表哥都不放在眼里的圣女萱璃竟会为旁人抄写佛经?怪道连暗室都肯让我知道,原来不是为我,倒是为了他。天倾不自觉勾起嘴角,一脸玩味的看向身旁白夜,怎奈四下晦暗不能视物,只有那幂篱轻颤的声响,也不知其下之人是气是笑。
“璃儿来得不巧,你白夜哥哥今早儿出城采买去了。”这是云华的声音。若是天倾没见到方才的厌恶只听现在饱含宠溺的声音,恐怕还真会将此处视作温馨的所在。
“上次是祭祀上香,这次又是出城采买,难不成偌大的公主府只他一人得用?别总以为我是小孩子,好哄骗,若是今日见不到人,我就不走了。”说话间“哐当”几声连响,想必是萱璃的大小姐脾气又犯了。
“看来一时片刻走不了了,此处可有烛火?这么黑乎乎怪瘆人的。”天倾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向身旁白夜轻语。
若是夜无眠等人听到这话,定要以为她是在刻意搭话,因为作为幽冥鬼冢的继承者,怕黑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的事,然而天倾自己知道,她怕黑,怕牢笼囚室的黑,也怕漫无边际的夜的黑。
天倾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一丝凉意传来,看来是白夜动了。她因怕黑暗中碰倒东西发出响声,故只在原地不动,等白夜去点蜡烛。
一吸、两吸、三吸……,当天倾默数到九吸时,终于见到光亮。蜡烛被点燃,火苗渐次涨高,慢慢映出自身周围的烛台,接着是墙壁的颜色——等等!一缕烛光怎么照得出一面墙壁!仔细再瞧,原来是白夜头顶的幂篱溅上了火星,此刻他本人却还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