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德道:“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她只是淡淡地笑,她没有告诉合德,那一夜的大风中,她真的想随风飘去,逃离这宫墙,她想起了那个一箭射落两只大雁的男人,在月光被乌云遮蔽,大风猛烈刮起的时候,她在黑暗的夜色中仿佛看到了他英俊的面容,那才是她爱的男人。
她道:“合德,你不懂。”
“我懂,姐姐,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合德道,“在这皇宫里,名分不可靠,情分也不可靠,靠得住的只有皇上,这宫里唯一的男人。”
合德灼灼燃烧的眼神如一团烈火,燃烧着野心勃勃。她惊诧,才发现妹妹真的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牵着她裙角哀哀哭泣的小女孩了。如今的合德,体态丰盈,肌肤细腻,团团如月的脸上有一双灵动的眼,笑起来两颊上有灿如桃花的红,再加上她说话时甜腻娇柔的声音,合德已经长成了风情万种的女子。注6
此后的日子,她的门庭一日日的冷落,而合德则一日比一日恩宠非凡,成帝先为合德修筑昭阳舍,那是汉宫中前所未有的豪华宫殿,四壁镶嵌满了蓝田璧玉,明珠翠羽,而合德却不满意,于是工程再一次大规模兴起。
她很快发现,在她的皇后宫“远条馆”附近,合德的“少嫔馆”拔地而起,那是一整个宫殿群,包括:露华殿、含风殿、博昌殿、求安殿,所有的建筑上都饰以黄金白玉,金碧辉煌,无与伦比。
她第一次进去时,先为那宫殿的奢华震撼,同时又被蓝田玉打磨光洁的浴池所深深吸引,她突而想起了宫中由来已久的传言,说成帝喜欢偷窥合德沐浴。
合德从内殿中走出来迎接她,笑语嫣然。
合德拉着她的手走入内殿,宫中陈设处处远胜于己,她们在用夜明珠装饰的合欢床边坐下,自从合德日日得宠,姐妹俩就很少见面,今天才终于有了机会,两人能安坐下来,絮絮说话,初夏的午后,阳光似碎金般洒满一地。
“妹妹,”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息肌丸你还在用么?”
“在用啊,怎么了?”合德睁大眼睛,诧异地看她。
她正欲开口,主事的公公突然来了,身后还站着一排捧着拜盒的小太监。主事公公道:“昭仪娘娘,这是南方进贡的首饰珠宝,皇上说让您先挑选,一会儿还要送到皇后宫中。”
她的心陡然一痛,她不知道那主事的太监是真没看到她,还是瞧见了她这失宠的皇后,故意装没看见。她只觉得那些明晃晃的珠宝晃花了她的眼,刺痛了她的心,原来她早已是名不副实的皇后,处处都在妹妹之下了,连珠宝首饰也只能拿妹妹挑剩下的。
“你这不识礼数的东西!”合德愤怒地站起,一个巴掌挥到了主事公公脸上,“你没见皇后娘娘在这么?连个尊卑长幼都分不清了!哪有让我挑剩下的再给皇后的理!”
她怔怔地想,也只有合德,才敢给这个皇上的贴身太监,宫中人人巴结的红人一个巴掌吧。
合德从枕下取出一个锦盒,盒子里有一颗浑圆的夜明珠,合德盈盈微笑:“姐姐,别和那狗奴才一般计较,这是妹妹特地向皇帝求赐的宝贝,唤作‘枕前明月珠’,黑夜里也能将人的相貌照得熠熠生辉。”合德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姐姐,你将它放在枕边,夜里一定会让皇上胜赞你美艳动人。”
她接过珠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突然出现在胸中,这样的珠子她没有,她是皇后,可她还要妹妹相赠,她突然觉得眼前富丽堂皇的宫殿连着合德的笑一齐压着她喘不过气来,又听到合德说:“姐姐,你方才说息肌丸来着,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迟疑了一下,才答道,“就是随口问问,若你要配药,顺便也替我配些,我快用完了。”
“好。”
她捧着夜明珠神色郁郁地离去,没有发现身后合德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合德送给她的这颗夜明珠大有深意,成帝曾对合德说:“你姐姐夜晚艳光照人,白天却平淡无奇,两相对比,我便觉得白天她太难看,实在不想再看到她。”合德知道成帝心软,故念旧情,虽然飞燕一时失宠,也终有机会复起,于是特意送了一颗上等夜明珠给飞燕。
那颗夜明珠送给飞燕后,成帝也有几次去飞燕的宫中留宿,飞燕果然将夜明珠置于枕边,成帝在夜晚的惊艳之后,立即就被白天强烈的反衬所打击,愈发对飞燕厌烦,从此再不涉足远条馆。
而飞燕那咽下去的半截话始终不曾说明,宫中的女医官上官妩告诉她,她和合德塞入脐中,用来美容养颜保持曼妙身材的息肌丸里含有大量麝香,女子使用将导致终身不孕,她慌忙停了使用,上官妩替她配置了药汤,希望还能挽回一二。可合德并不知道,她看到合德还在继续用,她本来应该告诉合德的,却终究没有说出。
她想,上天应该公平些,妹妹有了帝王的恩宠,而她,只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伍可怜飞燕倚红妆注7
她依照上官妩的吩咐,用药汤沐浴,却为时已晚。
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觉得很寻常,并不在意,等到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珍惜。
在寂寞的远条馆中,她开始固执地想要一个孩子,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她甚至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哪怕是女儿也好,只要有个孩子就好,这样她此后漫长的宫中岁月也有了温暖慰藉。
女人的念头一旦走入偏执,便会有不顾一切的勇气,这勇气如此可怕,哪怕她明知自己走上了一条绝路,可她依然义无反顾往前走,前方若是悬崖,她就会径直跳下。
成帝已经许久不成来了,不过没有关系,她只是想要个孩子,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并不在乎。
她找了许多有良好生育记录的年青父亲,她把他们装扮成女子模样,一车车载入宫中,一开始她还避人耳目,到后来她才发现,其实成帝根本不会注意到她,成帝的眼里只有赵合德一个人。
于是她索性放开了,开始通宵达旦地私通,一个男人倦怠了,便让另一个补上,而她毫无疲倦。
在此起彼伏的喘息与呻吟声中,远条宫充斥着糜烂的气息。她仰面躺在合欢床上,那么多的少年,她常常混淆他们的脸,被褥上因为沾满了汗珠而粘湿一大片。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像躺在一片黑暗阴冷的沼泽地里,而她自己则是沼泽地上墨绿的苔藓,只等阳光一照,便枯萎死亡。
然而,她终究没能如愿以偿。
她没有怀孕,和她同样用息肌丸的妹妹合德自然也不会有,而此时,后宫中却有另外一个女子有了身孕。
那个女子的名字叫曹宫,是官婢曹晓的女儿,出身虽不高,却通晓《诗经》,才貌双全,被选为宫廷教习。
知道这消息时,她生出浓重悲哀,成帝喜欢她的妹妹,喜欢教她念书的宫廷教习,却独独不喜欢她。
她愤怒,曹宫立刻跪在她面前,头在地板上磕出了血,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异常明白处境,她对天发誓,如果她生下孩子,便将孩子寄在赵飞燕名下,让赵飞燕做孩子的母亲。她说,她终其一生都不会告诉孩子真相,只要飞燕愿意,孩子永远只会叫飞燕一个人母亲。
飞燕怔住,她明白自己再也无法生养,可现在曹宫说,可以把孩子送予她,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眼角竟缓缓渗出了泪水,她点了点头。
元延元年(公元前12年),曹宫孕满生产,她安排了六名宫婢在旁伺候,产房设在了宫廷牛官令的官舍中。
曹宫生下的是一个冰雪可爱的男孩,她抱起孩子,小小婴儿在她怀中张开黑亮眼睛,她忍不住亲了孩子一口,抬起头时,看到曹宫疲惫的模样,她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说道:“谢谢你。”
曹宫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她不在乎孩子口里叫谁母亲。她是孩子的生身之母,她只希望她怀胎十月的孩子能顺顺当当长大,所以她用尽心机,要护得孩子周全。却没想到,赵飞燕根本不能是庇护孩子,可怜的孩子才刚刚来到这世界,还没容他好好看上一眼,便成了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
报喜信的人一去不回,接着,一个叫田客的太监带着皇帝的诏令,和监狱长籍武一起带走了曹宫和六名宫婢。
来人道,喜信报到成帝那儿,昭仪娘娘也在,昭仪娘娘大发雷霆。
曹宫被带走时,绝望地喊:“皇后救我,”顿了顿,又冲她流着泪喊,“皇后,救我们的孩子。”
曹宫把“我们”二字咬得那么重,她晓得曹宫要说什么,那也将是她的孩子,她的希望,可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来人自她怀中夺走孩子,消失在她视线之外。
曹宫自尽了,六名宫婢亦被处死,而她,从此以后再也不曾见过那个孩子。
她跑入合德的宫中,合德正在雕花窗下,用凤仙花染着指甲,半寸长的指甲被染得通红,合德抬起头,冲她展颜一笑,端得艳美无双:“姐姐,美么?”
她愤怒地抓起合德的手:“赵合德,你知道么?现在我觉得你手上沾满了血!”
合德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神渐渐哀戚:“姐姐,你从没对我吼过,姐姐,从前我染指甲,你总是说,合德,好看,真好看。”
她突然想起失去母亲的那个夜晚,合德也是这般,用凤仙花细细染满指甲,然后她们被干爹收留,一路走来,走过多少艰难,才走到今天年岁。
“姐姐,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多想回到过去,没错,那时候很穷,穷得我们只有一条棉被,冬夜苦寒,是你抱着我取暖。”合德的泪大颗大颗地落下,“为什么我们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如果早知道,我宁可不进宫来。”
她心底一酸,泪水亦潸然落下,她摘下头上的紫玉九雏钗,簪在合德的如意髻上,她轻轻说:“妹妹,息肌丸不可再服。”
她转身离去,听到合德在身后喊她“姐姐”,可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她和合德……再也回不去了。
她没有再去找过合德。在宫中,她像外人一样,只能从流言中得到妹妹的种种消息。合德又威逼皇上杀了许美人的孩子,合德停用息肌丸后大肆搜罗****……她只觉得在种种不堪流言中的那个合德,对她而言,好似陌生人。
成帝在合德长年累月的索求无度下,也被淘空了身子,一次春日狩猎挨冻后,他发现,只有握住合德的脚掌,他才能像个男人,而在其他女人面前,他有心无力。而他终于发现,合德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了,他从此真的绝嗣了。
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的二月,成帝正式下诏,册定弟弟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为皇太子。
刘欣的册立是赵飞燕一力促成的结果。他的祖母傅氏用大量金钱贿赂赵氏姐妹,终于让成帝放弃了御史大夫孔光极力主张的“兄终弟及”的规矩,没有册立弟弟中山王刘兴为皇储,而选立了刘欣,赵飞燕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刘欣的养母。
立刘欣为太子的那一刻,飞燕突然想起了曹宫,想起她曾经怀抱过的那个小孩子,那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有一双她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睛。
那孩子的额头那么高,如果活着,一定天赋不凡。
她叹息,心底一片荒凉。
绥和二年(公元前7年)的三月十七日,成帝暴死于合德宫中,随后,合德自尽身亡,宫中的传言都说,合德是畏罪自杀,她给皇上服了太多****,皇上早被淘空了的身子终于死在了她的温柔乡。
飞燕当了太后,时年尚不到三十五岁,但她知道,赵家的好日子终于到了头,剩下的年岁,她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可惜,上天连这个苟延残喘的机会也不曾给她。
哀帝刘欣对祖母傅太后强加于他的表妹小傅皇后十分冷淡,他……喜欢的是男人董贤。
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六月,在傅太后和丁太后死后不久,荒唐的哀帝也一命归西,时年二十六岁,没有留下任何儿女。
哀帝和傅太后死后,朝政大权重新掌握在了外戚王氏手中,汉成帝的母亲王政君手持国玺,王莽蓄谋已久的篡位计划徐徐拉开了帷幕。
飞燕是哀帝刘欣的拥护者,是傅太后的党羽,王莽先削去了飞燕的太后之位,贬居北宫,一个月后又被废为庶人,让她去看守成帝的延陵。
接到驱逐令的那天,她用三丈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柔韧的绫缎绕过她的颈,那一刻,她在心底喃喃说,合德,这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有决断的事情。
后记:
其实赵飞燕很多时候是个优柔的女子,只会被动地随着命运安排向前,不会抗争,她甚至连决定都做不了,要倚仗他人。
而她亲生的妹妹合德却是与她迥异的女子。她行事果决,目的明确,她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无论用刁蛮也好,用温柔也好,伤害到别人她不管,只要威胁到她地位的,她都会不顾一切铲除,毫不犹豫,绝无畏惧。
若是像合德一样,在乎的是权势、地位和君王的宠爱,也许飞燕这一辈子会快乐许多,因为那些都近在咫尺,她只需要稍用些心力,便能一一获得。
可惜不是。
她在乎的,是那个碧云天下一箭射落双雁的男子,在那个阳光温暖的秋日午后。而一切都已逝去,遥远不可企及,她无论如何,也再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