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凭着胡人这一个线索查下去,恐怕……”沙陀揉了揉鼻子,临时粘上的假胡子戳的鼻子痒,害得他总忍不住想打喷嚏,“恐怕……阿嚏!”
狄仁杰却是悠哉负着手,闲适地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打量着两侧林立的铺面。
这里是洛阳城里最神秘的地方,这里也是洛阳城夜里最繁华的地方。没有宵禁的约束,没有什么礼法身份,甚至唐律在这里某些人眼中亦是摆设,然而这样一个地方却有着长安城里最公道的买卖。
街道并不宽敞,至多三丈,同洛阳城的别处不同,这里的道路都是用石板铺就,街道两侧悬着鲜红的灯笼,有些屋子灯火通明,有些屋子则帘幕深锁。今日才下的雨,积水在石板上,映着火光竹影,走在上面时便会踢踢踏踏地响起来,只是那叫卖声、歌舞声太过响亮,在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人还能分出一双眼睛看一看脚下所踏之地的灯影摇曳,或是分出一双耳朵去听一听自己行走时发出的声音。
这里,便是鬼市,一个听名字本该是鬼影憧憧的地方。
狄仁杰的身子似是一枝柳条,看似随风而摆地穿梭在人群中,却偏偏挺拔而行、目不斜视,仿佛这里的音像容景皆不在他眼中。
沙陀捂住胡子,加紧步子跟上,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你究竟……阿嚏……要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张红褐色的脸便立刻贴了过来,吓得沙陀立时噤声。
那褐色的脸并非真的人脸,而是一张判官的面具,须发鬃髯,碧眼驼鼻,血红笑口。这面具乍一看时只觉狰狞,看久了那露着獠牙的笑容后,却让人自心底发出一丝寒意。
“你胡子掉了。”面具后的人压低了声音道。
这熟悉的声音将沙陀立刻从惊吓中拉了回来,不是狄仁杰还能是谁,“为什么你非要选这个恐怖的面具?!”
“恐怖吗?”狄仁杰很没有自觉性地敲了敲自己的脸,透过眼洞看着面容已吓得惨白的沙陀,摊开手,“没办法,就剩这个了。”
“不能不戴么……”沙陀摸着自己的胡子,没好气道。要易容也不必如此吧,像自己这样换身衣服,贴上个大胡子也就不会有人认出来了。
狄仁杰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有些买卖即便在鬼市中也并非是能够在灯火中进行的行当。”
“人牙子……应该不算罢……”沙陀思忖着,人牙子这种事情若是自愿签下卖身契本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这里的人竟是被掳来的不成?想着,他便探寻地看向狄仁杰,可那张面具一罩上,不必说询问便是想要看出他丝毫的神色都难。虽然身形声音依旧熟悉,却会于恍惚间觉得好像从不曾认识这个人一般。这种感觉让沙陀错愕,同时一个从未思考过的问题,突然出现在脑海里。虽然是过命的交情,可自己真的清清楚楚地认识狄仁杰这个人吗?
“到了。”
狄仁杰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止住了他前行的脚步,也打断了沙陀的思绪。沙陀抬起头,之间一座平平无奇的宅院,外表看起来便是最平凡不过的土墙院落,木栅门扉,外面看起来约摸是个二进的院落。
“这儿?”沙陀显然不敢置信。
狄仁杰点了点头,“正是,你看那门口的灯笼。”
如果真的硬要找出这院子有什么特别,便唯有大门正中挂的那盏灯笼了,不同于外面简单红艳的灯笼,这里只单悬了一盏分外精巧精致的灯笼。金字纹镂空雕花,金红两色流苏穗子,覆了鹅黄色薄纱,点得却偏偏是红烛,火光柔柔地自薄纱间透出,掩映着一点红色,照着薄纱上绘的秀丽的花枝图
“这屋子看起来不怎样,灯笼挂得倒是很精致。”沙陀凝神看了看,“花也特别……那花……是晓春蔓吗?”
天后钦点的花名,自然是洛阳城中传闻最盛的一件大事,只是虽然因着天后的赐名引得诸多人争相种植此花,市井中虽然经常听到名字却很难将名字与实物联系在一起,因此沙陀并不能十分确定。
“是的。”狄仁杰缓步迈向门扉,扣了扣,复又仰头看那柔光中的绘画,轻声道,“其实这花早已传入洛阳,就是东西市胡商人家中常种植的情人藤。”
沙陀一惊不小,他时常以为这天后命名的花应该是出尘绝艳的模样,怎么竟然是……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打量了两人一下,便退后一步侧身让两人进来。
狄仁杰当先一步踏入门中,沙陀赶紧跟上。可两人刚刚踏进来,小脑袋忽的伸出一只手挡住两人的去路。
狄仁杰步子略略一顿,自面具后打量面前这个拦住他去路的小脑袋。一身窄袖阔襟胡服,看起来不大个人,却是一副倨傲的模样。此刻小脑袋正微昂着下巴,用自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瞥着狄仁杰,不动不说话。
狄仁杰不明就里,便负着手站在原地,也不动,也不说话。
“我家主事是请二位出示名帖,小宅主人今夜只邀了亲近的朋友来此。”
狄沙二人并未说话,便听得身后门扉关闭落锁,两个声音恭敬响起。
沙陀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却见两个墨衣人不知何时肃立在门口,他们两个从进来起至今竟然根本没有发现这两个人的丝毫声息。
这需得何等的内力调息方才能够做到……沙陀不由得心中一沉,他们两人今晨方才决定来到此处,狄仁杰纵然能知道鬼市的这些门道规矩,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来一张请帖呢?想到这里,沙陀不自觉咽下一口口水,暗自在袖中捏紧拳头。从这关门落锁的意思看来,若是他们两个拿不出那请帖来,恐怕便只能打出去了。
“既是你家主事要看,为何他不说而要你来说?”虽然依然是狄仁杰的声音,却与他平日里说话的语调很是不同,带着一丝轻佻,三分挑衅。
身后的声音依旧恭敬,“我家主事……”
“难道是姑娘家怕羞,不好意思同我张口来要?”狄仁杰却根本不给对方解释的机会,打断对方话的同时上前一步,捏住小脑袋的脸,“啧,想攘鬼前至少也要先打听打听我是谁罢?”
小脑袋一张嫩嘟嘟的圆脸被捏着也不生气,只眼中的神情渐渐冷峻。狄仁杰身后两个人的声音也同她的那双眸子一般冷了下来,“主事年纪尚小,因着病疾无法说话,还请尊驾包涵。”
“不包涵又如何?”狄仁杰看似对着面前的小脑袋说话,实则说给身后的人听。身后两人已经转身面向狄沙二人方向。
沙陀紧绷着身子,仿佛一张拉满的弓,随时都会崩了弦。狄仁杰却仿佛根本不在意身后的变化一般,一把将怀里的一片锦帛按在小脑袋脸上,“看清楚了,这可是你们送出的名帖?若不是趁早说,别误了大爷我的正事。”
身后两人才要动,就见小脑袋的手指动了动,给他们打了个手势,于是两个人缓缓退后站定。
小脑袋一只手抽出锦帛,瞧了瞧,又转过脸瞧了瞧狄仁杰的面具,另一只手忽的打了个响指,指尖应声而爆起一团火焰。沙陀紧绷的身子晃了晃,进门不过一瞬的时间,却已经是突变连连,他很想上前去帮狄仁杰一把,可冥冥之中又好像有着一条丝线将他拴在原地。
狄仁杰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丝毫没有躲避或者退后的意思。他静静看着小脑袋将锦帛置于火焰中,那团火焰在她的指尖烈烈燃烧着,而她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灼热一般,忽的将双手一合,火焰刹那间在她的掌间熄灭,带她摊开手只剩下一条金丝璎珞,小脑袋熟练的将那条金丝璎珞系在狄仁杰捏着自己脸的那只手腕上,扬起一张笑脸静静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便也缓缓松了手,小脑袋微一颔首,因着狄仁杰向内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