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不算大的房子。
同外面高梁石柱的格局全然不同,真的走进来才发现这一间屋子在大理寺的建筑中着实是不合群一般的矮小,比起一般的屋舍厅堂制式,反倒更像是一间小型的仓库,只是空荡荡的里面却又分明昭示着这里绝非是一间仓库。
两扇落窗支着撑杆,窗外霜雪世界,寒风凛凛,窗内却是红泥小火炉,一派暖意融融。当狄仁杰的脚踏进这间屋子时,炉上铜壶里的水恰好开了,咕嘟嘟地冒着白气。炉旁一应茶具俱全。这屋子里已是简单到不能更为简单,不过一张书案,一方茶桌,一个软卧,一尊刀架,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从门口走到茶桌前,狄仁杰一共走了五步,目不斜视,唇不翕合,径直坐在茶桌旁,开始泡茶。同长安城里时下流行的五味杂陈的煮茶方式不同,他是难得喜欢清茶的那种,一套烹茶煮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倒很有几分让人赏心悦目的意思。
“你倒是不客气呵!”
就是在狄仁杰专心致志烹茶之时,一个有些沉闷的声音自窗外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是那分明是一个人的问话却仿佛是由三个人发出的一般,自窗口、房顶、门口同时传来。
狄仁杰此刻正热了茶盏,将盐粒细细地抹在盏沿上,只是从问话开始到问话结束,他都不曾移动过半分,无论是人还是手,无论是手,还是目光。直到一个身影在他对面坐下,狄仁杰方才将面前已然斟好的茶水递过去。
来人并不接茶水,“你坐在我的卧室里,煮了我的茶又端给我喝,我究竟是该谢还是不该谢呢?”
“李淳风天师曾当面称赞过我烹茶的手艺,煮茶给你自然该谢。”狄仁杰端起面前的茶碗,微笑道。
来人点点头,可嘴里的好字刚卡在门牙缝中,就听到对方继续道,“不过既然知道您的绝技中有厚颜无耻之装傻充愣这一项,吾也就不强求了。”
于是乎那个谢字,也就只能卡在门牙缝中,蹦不出,咽不回。“你就这样对朋友,同时也是你的直属上司说话?”
“真金不怕火炼,我记忆中尉迟寺卿容貌峻峭,有勇有谋,乃是万千少女梦里人……”狄仁杰端着茶碗,抬起眉眼,温和笑道。
尉迟真金轻嗽了一声,心下里思忖着眼前这货怎么突然如此称赞自己,必然有古怪。于是,也不做回应,只端着茶碗,拿出官样儿,装模作样地接道,“哪里,哪里。”
“轻功迅疾了许多,方才的掠影惊鸿很是漂亮,我在屋中几乎以为你同时出现在了三个地方。”狄仁杰继续笑道。
这一回尉迟真金坐不住了,眼中微微露出三分喜色,斜眼打量了眼前这货一下,眼力见儿倒是还没丢。
“难得还喜欢看书了,似乎看了些易礼算术,这歇息之处选得极好,窗前寒梅,门侧桃杨,冬暖夏凉,干爽通风,且因为曾经是仓库,所以墙壁门扉都做得较厚,隔音的效果当是不错的。”狄仁杰继续道。
尉迟真金这回憋不住了,笑答道,“那是自然,我这可是照着那本《祈问九算》选的,那里面有一章特别提到了……”
“出入花香映人,垂窗避耳目口舌,室宜清净少物,多置清洁之物,则可得宜。”狄仁杰诵道。
尉迟真金却是一愣,“你也看过?”
“然以桐油漆地与壁,暗处灯火照之,即现印记。”狄仁杰目色一垂,“这间屋子最特别的地方便是,曾以桐油漆过……一无所畏的尉迟寺卿又会惧怕着谁……抑或是什么呢?”
“嘁,我会怕谁?”尉迟真金笑着饮下一大口茶水,愣了一刻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你……你……你!究竟放了多少姜片!”
“冬日里寒气重,驱驱寒嘛。”狄仁杰笑着满满地茶盏,“你也不必瞒我了,今日我来见你就是为了那件案子来的。”
“作为朋友,这案子我劝你不要插手。”尉迟真金的神情忽的肃然起来,“着实太过危险了,也许比你办过的任何一件案子都要更加危险。”
“若是我不听劝呢?”狄仁杰木然看向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摊了摊手,无奈道,“那我……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两人忽然都笑了起来,很多时候真正的朋友之间,纵然许久不见,只需要一句话,便能够立刻活络起来。
“知道了。”狄仁杰笑道。
“知道了?”尉迟真金亦笑道。
狄仁杰起身,向门外走去,“我该去敛房瞧瞧了,沙陀不知道进去了没有。”
嗖忽一声响自耳侧滑过,狄仁杰伸手一接,一面令牌落在他的手中,身后,尉迟真金的声音响起,“文书已经都替你办好了,狄少卿,文书什么的,你自己看着办罢。”
狄仁杰一笑,也不谢,推开了门便要走。
“哎呀,真辣!”尉迟真金捧着茶碗咋舌道,却忽然听到狄仁杰的声音再一次问道,“你买那本《祈问九算》花了多少贯钱?”
“你怎么知道我是买的?”尉迟真金蓦地回头,当看到狄仁杰微笑地看着他时,一种不祥的感觉便渐渐浮起,“该不会……”
“不会。”狄仁杰保持着优雅而友善的微笑,立刻快步离开了屋子,一瞬间便消失在茫茫雪天间。身后,尉迟真金的声音切齿着在屋中回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什么仅仅只可抄录……什么唯有几本私下相传……什么堪比李天师之算术……什么绝密不传……根本……根本就只是这个家伙为了抬高要价的手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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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真是太惨了……”
“真是太惨太惨了……”
“真是太惨太惨太惨了……”
……
崔秉只觉得自己太惨了。身边这两位验尸的仁兄却偏偏是两只话唠,反复念叨着,弄得自己心下痒痒的,却又没有勇气睁开眼睛,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炊……饼?麻烦你帮我拿着一下这个。”沙陀忠说着将一个东西塞进崔秉手里。
崔秉紧紧闭着眼睛,捏了捏手里的东西,细细软软的,又有些韧性,倒是不会动。思量着没什么危险性,崔秉一点一点睁开眼睛,观察着手里的这根细细长长的东西,灰褐的颜色,前尖后阔,还有些细微的凹凸不平,好像是……好像是……“这树枝你从哪里找出来的?”崔秉奇道。
沙陀忠一指旁边的尸体,此刻他的肚子已经被沙陀忠剖开,一滩血肉模糊。崔秉立刻吓得丢掉手里的东西,大口干呕起来。
幸而师叔眼疾手快,赶忙接住,骂道,“这东西沾了胃液,脆弱的很,那禁得起你这么丢!……额……滚滚滚,你小子要吐到外面吐去,别弄脏了老子的地方。”
崔秉本想用手捂着嘴,可一想到方才拿着的东西,赶紧朝着外面跑去,可还没出门便撞上了一个人。崔秉愕然抬头,“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