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庭院所有的人都被这厉鬼一般的声音给震得停住了动作,两个追打的顽童更是呆若木鸡。
颜墨林的两个奴仆赶忙上前来扶起了老爷,而一侧的萧遥王爷却是再也没能忍住,纵声大笑起来,完全没了前一刻的脱俗和郁结。
平生得以瞻见本朝的鸿儒如此失态,实在是幸甚幸甚,笑得他本人的眼泪都要飞了出来。
任由下人们在一旁极力地安抚颜大人,萧遥笑意不减,回过身来伸手再次查看一番价值连城的画作。
他忽然发现,那幅猪头大作不过画在了一张极薄的玻璃纸上,偷夹在卷轴中,仅仅是作画者心思太急,笔墨未干弄脏了裱画的锦帛。
不过他仍是颦眉思忖了一阵,盯着那几个气势磅礴歪歪斜斜的大字,不由地嫌弃感慨,这字写得还真是有够丑的。
不知真相的颜大人终于是缓过气来,完全顾不得先跟萧遥致歉。新仇旧恨加上今日的种种,他气急攻心,不由分说地便开始在王府的亭台回廊间“追杀”这个小孽障。
萧遥还是第一次瞧见这对父女厮杀的稀奇景象,饶有趣味,不发一言只是将这张绝世的猪头大作小心翼翼叠好收入怀中,便不再理会案台上故人的遗物。他今日兴致极好,又唤来了府中的侍女,为他抚琴斟茶。
王府甚大,小魔仙知道自己大难降至,几个躲闪不知道拐到了哪个角落,颜墨林和小厮追着追着便不见其身影。今日王爷的传世珍宝被污,颜墨林本人清贵之流的声誉更是尽毁于她手中。
如果此事再传出去,更是无颜面对世人和祖上,追恨莫及。
正当颜墨林恼怒地一筹莫展,这个调皮的小魔仙却是从回廊的另一边,害羞地偷偷溜回到了后院。
她望见那亭台中的白衣男子面容舒展,嘴唇微微一笑,正从容地品着玉杯中的兰雪茶,他像是已经坐了许久许久,心无旁骛一点也不着急烦恼,只是静静地坐着,放佛可以一直长久地继续坐下去。
他身上说不出的静谧和隽永让小朝雨看入了迷。煮茶的女童连同抚琴的侍女皆是笑吟吟地望着她,她更是大着胆子,落落大方地朝着亭台中的人走去。
她走到萧遥跟前,鼓起勇气将白玉一般小手掌伸到那人面前。
男子深邃的眼睛藏着笑意,并不理会她的无理取闹。小童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学着大人的口吻说道:“莫非阁下也和我娘一样,也爱慕朝雨的才华,要收藏本姑娘大作不肯归还。”
他也不回答她,反倒是嫌恶的口吻问道:“你就是翰林院颜大人的千金?”
“颜墨林正是家父。”
“他为何今日会带你来?”
“他没告诉我娘今天要来见美男子,自己偷偷出来的,不巧我在市集卖艺救父被他捉住罢了。”
“…………”
旁边的姑娘们发出了忍俊不禁的轻笑声。
“你叫什么名字,颜朝雨是你的闺名?”
“仙人你真是好聪明!”小魔仙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不错,樱桃小嘴中继续念念有词。
“朝三暮四的朝,腥风血雨的雨。”
“……………”
这下在场的人算是彻底鸦雀无声了,沉默了良久,男子轻轻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叹道。
“颜大人一代名儒可真是命苦,女儿长得丑就算了,字还这样难看。”
“大人您有所不知,我的婉兮姐姐可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日后长大了肯定不输给西施、杨贵妃这样的庸脂俗粉。”朝雨听了对方的戏弄倒也不怒,连忙为家姐的美貌背书。
“哦……”男子雪白的衣衫不为所动,对于颜朝雨滔滔不绝的赞美之词面无表情,完全不像往日学士府的门生那般阿谀奉承。
“女子有倾倒世人的绝色容颜只不过是自寻烦恼,所以啊,长得像你这么丑就够了。”他又用纤长的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四月天里他的手竟然是这样冰凉。
小魔仙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弄得有点生气了,小粉拳锤了他几下,用一生少有的严肃态度正色道:“再这样刮人家,鼻子就要塌成猪八戒了,变成丑八怪可是嫁不出去的!”
王爷忍不住又轻笑出声来,今日实在是太古怪了,翰林院学士竟然会有如此刁蛮无礼的女儿,还想着哪个官宦人家敢娶她?只怕也是今日正门迎进去,明日侧门送出来。
于是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颜朝雨竟然又开始瞎扯起来,摇头晃脑地朗声背诵起她的木兰辞。煮茶女童有点嫉妒地看着这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她还从未见过王爷一天之内说了这么多话,更不用提笑了。
待到颜墨林在王府里气急败坏找了一圈,重新回到后院准备向王爷负荆请罪,不可置信地发现这个小孽障竟然厚颜无耻地坐在了萧遥的膝上,缠着王爷要去市集买色目人的香囊。他立刻叫随从将小女拿下,深深鞠躬向王爷请罪。
“父亲,女儿并没有……”朝雨不服气,但颜墨林并没有听她解释,只是厉声叫她住嘴。
年轻的王爷并没有劝解或者阻止,任由颜墨林战战兢兢半弯着身体。他只是颇有些玩味的表情思索了一下,静静放下了茶盏,瞥了一眼这父女两。他命侍女将画作卷起,递还给了颜大人。
“今日佳作既然已经被千金小姐亲赐题跋,这玉洞仙源图萧遥留着也不过是徒增伤感。”颜墨林听闻萧遥此言,尚不知玻璃纸一事,更加羞愧,大感不妙。
“再过五日,本王即会启程去往陈州,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三人提及。不过,这幅旧作是先帝御赐,实乃无价之宝。”
他的话锋一转,“不知颜大人你打算用什么来交换,才能让我满意。”
说话者语气平和,句句在情在理,倒也并没有刁难的意思。颜墨林却满头大汗,着实感到为难,沉默不语。
虽然学士府内不缺世人佳作,但是与此刻手中这一幅相比,却是黯然失色,不值一文。萧遥曾是先帝的八皇子,皇宫内阁珍宝无数,对他来说阅尽千帆皆是寻常玩物。
颜墨林只是本朝一介五品文臣,俸禄和赏赐远不如权臣和武将。府中唯一贵重的,不过是自己膝下二男二女的前程。
颜墨林虽然面露难色,但也毫不推脱。“若是王爷信得过老夫的人品,老夫愿意亲笔立下借据,三日后便派人将学士府上的地契与府库内的珍品一并献上,府中藏品尽归王爷所有,老夫与家人明日便另寻住处。”
萧遥见他如此郑重,摇了摇头却也是无意再戏弄,便起身告辞。
远处白袂飘飘,影影绰绰,消失在回廊尽头,只听得有些许感慨在绕梁回响。
花弄影,月流辉。
水精宫殿五云飞。
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
王府的侍女倒也彬彬有礼,主人虽然离席,又给落魄的颜大人斟了几杯茶水。待到颜墨林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牵着小女和家臣一道出了王爷府,回望天空,竟已是暮色苍茫。
王府门前一如来时的肃穆寂寥,今日好似华胥一梦,可这画卷的的确确又躺回到了颜墨林的怀中。
待到夜色已晚,四人回到学士府内,颜墨林在书房听得朝雨述说起原委,方才舒展开紧蹙的眉头,重新打开了卷轴。
画中人一如旧时模样,隐士临流盘膝,侍童烹茶于荫下。峰峦嵯峨,山麓溶洞轩敞,溪水潆洄,宛如世外桃源。
颜墨林心中大喜,如释重负,不过仍是狠狠揍了几下小魔仙的屁屁。他知晓了白日里王爷是在故意戏弄他,回忆其纵声大笑更是羞愧难当。平白无故得了价值连城的厚礼,于情于理,都让颜墨林头疼不已。
他仔仔细细拷问了颜朝雨今日与王爷的对话,不时皱起眉头,又反复揣摩了一番,想到了什么,却仍是没有头绪。在书房中辗转难安,复又深夜去到慕容氏的庭院,告知夫人原委。
慕容氏含泪啜泣不止,“莫不是那闲散王爷听朝雨说起了婉夕,要大人用府中的女儿来换,妾身只有这两个女儿。即便世间再珍贵的宝物,妾身也是不从。”
颜墨林听了甚是心烦。今日完璧归赵不成,想要再将画作送回却也是难上加难。他不禁责备自己糊涂,倘若当日没有动了贪念从杜若处借走此画,倘若自己对朝雨的管教更为严厉些,又怎会惹出这样的麻烦。
颜墨林心中一念,忽然想起送亲那晚杜府小姐的窈窕纤弱,和多年来自己的愁思,心中突然一片明朗。
他立即柔声安慰身边悲痛的夫人。“兰因阿,莫再哭了,看来这一切自是冥冥中自有天数。小朝雨这孩子与我两大约是尘缘极浅,终是如慧静师太所言,要出门远行,拜师修行了。”
他不等和慕容氏细细解释,便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一阙。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
忽逢幽人,如见道心。
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
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冷然希音。
慕容氏凝神望着仙女祠师太的赠言,心中绞痛,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虽知是天意如此,不愿再言语,只得合上锦被,默默淌泪,任由夫君在一旁好言劝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