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日,古都春光明媚,一片祥和。颜墨林换上一身质朴的赭灰色常服,如同寻常文士的装扮,丝毫看不出官府做派,仅让一位小厮跟在身后,怀揣着那副绝世珍品便步行出府去了。
萧遥王爷的宅院在皇城西边,颜墨林早已派人去打听通传,吹箫者的确是前几日从南诏加急赶回了帝都,可惜连故人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对方得知翰林院学士今日欲前来拜访,欣然应允。
颜墨林已有多年未见这位闲散王爷,王爷的年纪并不长,新帝即位时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单纯少年。
如今十年过去了,人事已变,定然已经成为了一位翩翩公子,只可惜先帝钦点指婚的佳人被圣上纳入后宫封为嫔妃,他如今依旧是孑然一身。
这还才步行到帝都西市,盛世繁华,牌坊商铺鳞次栉比,各种商品一应俱全,玲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赶集的人川流不息,车水马龙,世间各种民族的稀奇面孔皆聚集于此,商贩们大多穿着长袍的彩衣,热情地招揽着往来的人们,摊位上货品五光十色泛着金银光彩,好不热闹。一个熟悉又致命的魔音在远处人流集结处大声叫唤着。
“卖艺啦!卖艺啦!只卖艺不卖身!各位少侠美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
“朝雨小姐,朝雨小姐,我们回去求大夫人买给你。我们快快回家啦,可丢不起这个人。”喧哗者的旁边正是平日里颜墨林特意嘱咐命令保护小姐的小厮,此刻正在向这丫头捣蒜般地磕头求饶。
今日她还特意挑选了新年里才穿的正红色戎装,金色的丝线周身游走,黑发垂髫,一缕额前的发丝上串着玲珑剔透的琥珀串珠,贵气别致。颜朝雨撅着明媚的小嘴,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了小厮,嚣张地警告他不准再叫唤。
“小女子家道中落,今日街头卖艺,是为了替家中的七旬老父治病寻医。”她用白净小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一双杏眼清澈动人,晶莹的泪珠含在眼眶里打转,随即就要溢出,倒是像模像样的。
“还请各位成全小女的一片孝心,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路过往来的寻常百姓纷纷拍手叫好喧哗。一眼瞧见,便知道这位“小女子”非富即贵,只当是在看新鲜热闹,反而十字路口来往聚集的人群黑压压越来越多。
颜墨林已经是面如土色,不等这位小千金的好戏铛铛挡马上要开唱,命令随从找个大棒赶紧把这个戏子给击昏。
“血案”就光天化日下这样瞬间发生了,也不知是谁在看好戏的人群中高高撒出一串铜钱,大声吼了一声“天上掉钱了”,众人顿时乱作一团都去争抢,不管是路过的小贩,还是看热闹的妇孺,只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头都蹲在了地上找寻着铜板。
骚动混乱中,颜墨林从纷杂的人群中脱颖而出,愤恨地一手捂着脸一手揪着小女的领子,狼狈不堪地往无人的巷子里狂奔,小朝雨满脸的不乐意,自己悉心装扮的粉墨登台就被这一阵铜钱雨给毁了。
“小朝雨,你这个小混球!真是要气死老夫!待为父今日要把你打包送给那卖猪肉的郝屠夫。”
这个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小魔王只能是双眼一闭,赖在父亲的怀里装死,四肢更是瘫软无力。任旁边面无血色的小厮怎么捏她的藕臂也坚决不张眼醒过来。
颜墨林无奈将她甩给他人,让随从抱着这个“屠夫的女儿”,继续往西行去拜见那位闲散王爷。
到了王爷府门口,门梁之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牌匾题字,仿佛是一处方外之地,格外清静寂寥。萧遥完全没将封侯的圣意放在心上,其他官员也只得在他面前尊称他为王爷。
府中的家臣遂将颜墨林四人引入府中,说王爷正在后院饮茶。一入王府却是别有洞天,四处皆是古意,处处透着精妙和巧思,玉宇琼楼之中叮咚的水流声清晰入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经卷气息。
偶有瞥见几位身着白衣的年长侍女闲坐在中庭,将府中的藏书拿出来晒一晒,轻声细语地交流谈笑着,全然不理会府中的来客。
颜墨林只感觉自己如同置身玉溪画中,乐而忘忧。随从怀中的小朝雨也忍不住张开双眼好奇偷看几眼。
行至后院,竟然只有一位年纪与朝雨相仿的妙龄女童在亭台旁边乐悠悠地煮茶,而年轻的主人一袭纯白,像极了佛前的那朵遗世独立纤尘不染的白莲,只是静静端坐着,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飘渺山峰。
“父亲父亲,”颜朝雨这才眨了眨颜,一个机灵便翻身来到父亲身后,扯了扯父亲的袖子,“那仙人为何一动不动?让人看着很伤心的样子。”
颜墨林轻轻用手点住了小女的唇瓣,哀莫大于心死,她年纪这么小又怎会明白。煮茶的女童听见了声响,俏皮地朝着颜朝雨微笑,却也不敢去打扰主人。过了片刻,他终究是偏过了脸,缓缓起身向宾客致意。
一向胆大妄为的小魔仙竟然怯生生地躲到了父亲身后。颜墨林早已是阅人无数,上前走到了近处,仍是暗暗地吃了一惊,眼前这位大胤王朝的王爷,拥有着和宣文帝极为相似的眉眼。
双瞳却如同一池深潭,幽深宁静地泛不起任何涟漪。他身穿最普通的云锦白衫,但那种骨子里的华贵气质,世间任何锦衣玉带的王孙见了都要自惭形愧。
峨冠博带,萧然出尘,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这一瞬间,喧嚣的尘世仿若也是寂静无声。
颜朝雨从没见过这样俊秀的画中人,刹那间被这隽逸仙姿勾去了魂,羞红了小脸蛋。不知什么时候,煮茶的女童竟偷偷跑来她身边,淘气地大力捏了捏这个小色女的脸颊,方才让她吃痛醒过神来,于是这两个淘气的小鬼很快开始嬉笑玩闹起来。
颜墨林连忙向他行礼,却被王爷出手阻止。“颜学士乃是国之栋梁,桃李满天下,本王不过是一个闲人,受之有愧。况且学士本就年长本王许多,你我同为朝臣,还请称呼在下为萧遥,不必多礼。”
颜墨林不敢轻易怠慢,仍是坚持。萧遥苦笑叹了口气,只能是主随客便。
不过他的眼神始终一片安详清明,神色清冷不见丝毫的变化,他的态度虽然平和亲切,但仍是让人觉得遥不可及,无法轻易靠近。
颜墨林这才谨慎地将怀中的玉洞仙源图取出,恭敬地递给了他。萧遥双手郑重地接过了卷轴,一再抚摸,脸上变了些许颜色。双眼也蒙上了薄雾,望到底全是悲伤之意。
“当年我曾再三请求父皇,才从尚书房求得这幅挚爱。如今再相见,已是阴阳相隔,感觉恍若隔世。”
颜墨林不敢再对视那双眼,只得轻声劝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先帝已经驾鹤西去寻得了仙缘,正如这玉洞中人早已超凡脱俗,悠然自得。王爷如今只不过是睹物思人,无须再苦苦介怀。”
萧遥听闻后情绪复杂,转过身来,将卷轴放在亭内的案台上,缓缓展开。
前人亲自批注的朱砂题跋与御印映入眼帘,一撇一捺仿若音容相貌,一点一滴逐渐清晰起来。
两人感慨不已,却只见画卷展开到中途一半,颜墨林猛地腿脚一软,差点吓趴在地上。
一个硕大丑陋的猪八戒赫然在目,“孙悟空”在旁边歪歪扭扭写道:“颜朝雨到此一游。”
“颜朝雨你这个孽障!”颜大人用他自己也不曾想到的女鬼一般的高声惊叫起来,脸如猪肝色,差一口气就要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