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治十年四月,西北边疆与关外北狄胶着的战事最终是以玉真公主北上和亲而暂缓,大胤王朝终于迎来太平盛世。
玉真公主本是先帝献文帝的爱女,早已过了桃李年华,本已是不问世事深居在宫中,却出乎意料地被皇上定为和亲人选。
皇命难违,只见送亲的百里仪仗之中,她脊背直挺,高贵地坐在众人之上,三千青丝垂髫,头上披着红纱,看不清她的真容。玉真公主尊贵的仪态,漠然地俯览着这万里红妆,任由大红金边的嫁衣在呼啸的风中激荡,哀艳而绝美,正如寻常百姓所幻想的模样。
送亲的队伍从午门一直绵延到帝都的明德城门下,宣文帝携后宫与文武百官为玉真公主祈福送别,沿途的民众数百里夹道欢庆大胤公主出关和亲。
待浩浩荡荡的送亲大军最终消失在天际,帝都的夜晚才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灯红酒绿。
帝都西市的曲水楼乃是临江而建,楼台水榭,曲径通幽,常有本朝的文人骚客在此饮酒作乐。颜墨林与杜若同为翰林院同僚多年,两人算是雅趣相投,经常邀名士之流在曲水楼一同吟诗作赋,谈古论今。
杜若年纪最长,为官多年见识广博,又侍奉过先帝,自然是滔滔不绝引经据典。酒过三巡,不免有饮酒者开始怀古伤今,愤慨边疆的十万大军竟然抵挡不住关外狄狼的利爪。
“玉真公主乃是先帝生前最为疼爱的公主,母亲独孤皇后更是独孤氏宗亲的长女。先帝在位时,哪怕是最得宠的护国将军替府上的公子求亲,仍是不允。“
”老夫记得先帝曾经说过,玉真公主此生只能嫁给她心仪的意中人,先帝慈爱。”杜大人喋喋不休地回忆着往事,说道动情处,依稀老泪纵横。
“玉真公主这十年来一直避世隐居于后宫,如今这冰清玉洁贵无可贵的公主却要成为国家的祭品,代替帝军客死异乡。当今圣上手足相残,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他越说越激动,颜墨林与众人连忙劝酒,此处虽然僻静,但若被好事者听去,后果难以想象。
“杜学士此言差矣,当今圣上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不是你我卑微的身份可以轻易揣测的。”
坐在一旁的名士王恒徐徐打开折扇,压低声音,“当年后宫,最受先帝宠爱的是独孤皇后,先帝的玉真公主,太子殿下以及八皇子皆是皇后所出。“
”虽然当今的皇太后独孤雁也出自名门独孤氏,表姐妹共侍一夫。但毕竟嫡庶有别,独孤雁的地位与恩宠更是远不及长姐。独孤皇后和太子在政变中一齐被赐鸩毒,想必是做妹妹的嫉恨已久。当今圣上并未对同父异母的公主们下手,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这样禁忌的话题和太后的名讳被众人酒后讨论,让颜墨林感到大大的不妥,想着要如何脱身,只听坐席中又有人继续接话。
“先王虽然临终托孤保下了八皇子,但是未行婚嫁的几位公主,自从先帝去世后便再未许配人家。八皇子萧遥也被褫夺了皇室封号和封地,还被圣上封为海昏侯。”
说话的人笑了一声,颇有点嘲讽的意味,“如今看起来顶多是个衣食无忧的闲散文人,原本婚配的女子也被纳入了后宫,他至今尚未娶妻。饶是他血统高贵,依我看,最终只会是萧氏正统一脉得以留存,其他的旁支日后终是要被清理门户。”
杜若大人不胜酒力,酒喝地上了头,听到这话脸色发青,指着那人的鼻子便怒吼道:“无耻之徒,什么是正统,先帝爷的圣意那才是正统!”
众人也不跟他计较,知道是老头子牛脾气劲上来了,怕他接下来又说出什么让人惊心胆寒的话,连忙将酒杯满上,这次是彻彻底底将杜大人给灌醉了。
“此人最有先帝的风骨,骑马射箭均是先帝亲手教授,又得到太子太傅司马大人的真传,才华品格为当世之人杰…………哪里是西汉海昏侯刘贺这种蠢材可以比拟的。”倒在一旁的杜大人虽然早已是不胜酒力口吐黄箭,嘴里仍不死心还在念念有词。
国子监担任典籍的王天化大人瞥了杜若一眼,撇了撇嘴,“这杜大人平时据说和闲散王爷私交过甚,貌似是有心要将他的宝贝女儿许配给王爷。倘若是十年前先帝在位时,八皇子这样的身份岂是他这样的六品官员可以高攀的”
颜墨林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便随口反驳,“王大人有所不知,王爷热衷于收藏历代名家字画,其中更是不乏唐朝吴道子之流的绝世佳作,想来应该是年幼时得到先帝的圣宠,赏赐得来。而他本人琴棋书画的造诣极佳,杜大人也不过是钦佩其才华横溢,和贪慕他府上的名家孤品罢了,倒是让各位见笑了。”
在座的都是名人雅士,最好附庸风雅,连翰林院大学士都这样说,顿时心生向往,纷纷议论要找个机会去海昏侯府上拜访。
颜墨林早已经没了谈笑风生的兴致,只得心不在焉听旁人对酒当歌,随口附和两句。寻了个由头,便扶着醉酒不醒的杜若离开了曲水楼。
此刻已过了亥时,当值的帝军在巷尾之间来回巡逻,颜墨林命令自家的马夫先将杜老爷子送回府中。
新月如钩,今日本应该是举国同庆之日,不知何处的府邸中传出了一曲玉箫,随着晚风飘扬,传遍了帝都。婉转低叹,却又欲说还休,细细听来仿若杜鹃啼血,其中暗含的离别之苦听得人肝肠寸断。
杜府的人丁并不兴旺,车夫前去叫门,出门来迎的是杜若的小女儿,杜蘅离。
颜墨林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杜府千金,几个时辰前王天化才在众人面前奚落杜若想要高攀那闲散王爷。
只见这位小姐年纪轻轻眉清目秀,身穿素雅的青丝衣,仅在纤细的腰间别着一枚通透无瑕的玉玦,美人放佛一片柔弱嫩绿的柳叶让人心生怜爱,举止间更是落落大方。
她敬重地向颜大人说道:“颜伯父深夜特地送将我爹送回府,蘅离真是感激不尽,在此请受蘅离一拜。”
颜墨林内心暗自有些嫉妒,若是小女朝雨能有杜小姐一半的知书达理,他与妻子也不必成天担惊受怕。
“千万不可,贤侄女请不必多礼。时程已晚,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颜墨林立即扶起了眼前这位要行大礼的杜小姐,忽然有想起另一件事。
“杜老日前有一幅极其珍爱的字画,被老夫窥见,强行借去府中鉴赏,说起来也有半个月了。明日我便命人送还到府上,也算是完璧归赵。”
“颜伯父说的可是那幅玉洞仙源图,家父的的确确是念叨了好几天。”杜小姐掩面轻笑,脸上泛起些许红晕。这些鸿儒们研读诗书半辈子,仍是小孩子心性,对舞文弄墨痴迷不已。
“不过这幅臻品并非杜府所有,也是家父死乞白赖向主人家借来的。”她也不加掩饰,”死乞白赖“这四个字着实让听者汗颜。
“这玉洞仙源图的主人如今已经回到了帝都。颜伯父若是有心,不妨命人将这字画送还给萧遥王爷。”
果然是他,颜墨林心底轻叹一声,“老夫听闻王爷闲云野鹤惯了,神龙见尾不见首,贤侄女怎知他已回到了帝都?”
“今日是玉真公主出宫,王爷自然是连夜赶了回来送公主和亲,伯父今夜来时可听见了那萧声?”
夜色冰凉如水,颜墨林仍可见那年轻女子双颊上的红霞,看来这传言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便不再与她讨论,只是嘱咐她好好照顾酒醉的杜大人,转而打道回府了。
今日的种种,反而让卧榻上的颜墨林辗转反侧。
这位萧遥王爷自小博览古籍,成年后武功修为愈发精湛。当今的独孤太后虽是王爷的姨母,对他更是忌惮,毕竟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颜墨林反而觉得圣上完全没把尚且年幼的兄弟放在眼里,因此才顺了先帝的遗愿留下他一条性命。更是让他亲自指点太子萧陆离和三皇子萧溟的骑射功夫,这两位皇子幼时皆尊称其为皇叔。
如今萧遥二字早已从玉牒中彻底抹去,而他本人更是通晓圣意,常年孤身一人在这天地间游历,甚至多年来从未去后宫探望自己的亲姐姐玉真公主。
今晚月色中那幽幽箫声,心中不是没有恨啊……
颜墨林有点后怕,今日朝堂百官和睦的盛景不过是假象,日后诸位皇子难免不会重蹈今日的覆辙。自古党派之争从来都是成王败寇,生死相搏。
居安思危,他不得不忧虑起自己,两位儿子和整个家族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