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中华闭目沉思,甘草好奇地看着他。
“魏大哥,你在做什么?”
魏中华的耳廓轻微颤抖,喃喃自语。
“飞机来了。”
闻听此言,甘草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魏中华的胳膊,拉着他就要跑。
“快跑,赶紧躲起来!”
魏中华轻轻拨开甘草抓着他的胳膊的手,轻声说话,似在自言自语,“美国空军……B24轰炸机。”
甘草惊讶地举目望天。
浅灰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鸟儿自由自在的飞翔,发出啾啁的鸟鸣。
“骗人,什么都没有!”甘草失望的说道。
话音刚落,飞机”嗡嗡“的轰鸣声从远方天际飘过来。魏中华猛地睁开眼睛,向发出响声的天空望去,神采飞扬。
飞虎队战斗机正在天空编队飞行,从远方的天际浩浩荡荡飞过来。
“快看!飞虎队的轰炸机!”魏中华兴奋地朗声喊道,顺着栏杆迎着飞机飞行的方向跑过去。
坐卧在甲板上的乘客难民和穿军装的伤病员,听到魏中华的喊声,他们抬起头,空洞的眼神木然地看着无垠的天空。
甘草跟着魏中华在甲板上跑,魏中华边跑边喊。
“B24轰炸机,最大时速470公里,巡航时速346公里……”
郭荣生蜷缩在行李堆上酣睡,身旁的孙宝印怀抱父亲给他的小包袱,正在看一本泛黄的线装本古书《本草纲目》。魏中华喊叫着奔跑过来,一不留神,绊到孙宝印的腿,“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他一个骨碌爬起来,举头望天,心花怒放。
巨大的轰炸机编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低空飞过客轮上空,机翼上美国空军徽标清晰可见。
魏中华欣喜若狂,边跑边喊——
“最大航程3400公里,最大飞行高度8500公尺……”
甘草从孙宝印身边跑过,冷不防被他一把拉住了。
“丫头家的,疯跑什么?”孙宝印不满地斥责她。
“轰炸机,快看呀!美国轰炸机!”
甘草用力挣脱孙宝印的手,快步向前跑去。
魏中华跑到船尾,甘草也跑了过来。两人气喘嘘嘘地望着远方。
轰炸机编队渐渐远去,消失在灰蒙蒙的苍穹。
“魏大哥……”甘草羡慕的眼神看着魏中华,“飞机要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说不好,凭感觉吧。”魏中华如实作答,转身斜倚栏杆,依恋地望着远去的飞鹰。
“感觉?什么叫……感觉?”
“感觉,就是……就是感觉。”魏中华有意逗弄她。
“跟没说一样,尽糊弄人。”甘草不满意魏中华的回答。
“到了重庆,你问我大哥吧,他是万事通,什么都知道。”
“我不信,都是一个娘生的,你大哥就比你能?”甘草不甘心地问。
“不是能,是智慧!大哥就是一棵智慧树,智慧树,你懂吗?要什么有什么!他除了会开飞机,还会吹口琴,下象棋。到了重庆,我让你见见我大哥。”
“听你的意思,你大哥就是百宝箱呗,要什么来什么,到了重庆你吃喝就不愁啦!”
“目光短浅,吃喝算什么!”魏中华双手握紧栏杆,仰望天空,憧憬着未来,“我要报考中央航空学校飞行专业,毕业就是飞行员,像我大哥那样,驾驶轰炸机,在天上与敌人战斗。”说到激动之处,魏中华兴奋地掀拳裸袖。
“也开刚才那样的飞机?
“那当然!”
“魏大哥,你真厉害!”
“现在不厉害,等我考上航校,开上飞机,你看吧,那才叫厉害!”
魏中华双手抱在胸前,信心满满地仰望着天空。
“魏大哥!”甘草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问道,“到了重庆,你去学开飞机,你说,我去干什么呢?
“上学!”魏中华不容置疑地说。
“我上过学了,还上呀?”
“上,一定上!”魏中华肯定地说,“世界这么大,别说你学三年,你就是学三生三世,天下的学问你也学不完。”他抬头看一眼天空,接着说,“我大哥说了,知识改变命运,知识更是打鬼子的战斗力。”
“知识?知识是什么意思?”甘草弱弱地问。
“你学到的本事就是知识。”
“那……”
“别问了,上学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好吧,我听你的,上学。”甘草温顺地应道,转而又提新问题,“魏大哥你说,我上什么学校好呢?”
迟疑了一下,魏中华说:“我不知道。”想了想接着说,“我大哥一定知道,让他帮你找一个好学校。”
甘草嫣然一笑,深信不疑。
一阵悠扬的小提琴曲从远处传过来,是凄婉忧伤的《松花江上》。魏中华和甘草转脸向一边看去。
一位青年男子站在前甲板中央拉琴。他是匡亚明,24岁。站在身后的是他的家仆简洪旺,17岁。
魏中华向前走去,甘草跟在他身后。经过一个舱门的时候,甘草突然被一只手拉住了,甘草正要大叫,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是我,宝印。”
甘草听出孙宝印的声音,松弛下来,不乐意地甩掉孙宝印的手。
“吓死人了!我要去听曲儿。你去不去?要去就赶紧走。”
“等一下。”
孙宝印从怀里掏出《本草纲目》翻找着:“有个字我不认得,你帮我看看念什么。”
小提琴声不断地飘过来,甘草焦急地左顾右盼,不时有乘客两人身边走过。
“要问什么字?”甘草催促着,“赶紧找呀!去晚了,可就听不着了。”
“刚才还看见了,跑哪儿去了?你莫急,就要找到了。”
“我要去听曲儿了。”甘草快步离去,“你慢慢找吧。”
孙宝印看着甘草远去的背影,忧心忡忡,重重地叹口气。
魏中华走到匡亚明面前,专注地听他拉琴。
匡亚明身边很快围聚了一群人。郭荣生、秦燕笙走到魏中华身边。甘草气喘嘘嘘地跑了过来。魏中华跟着琴声小声唱《松花江上》,郭荣生也跟着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甘草不会唱,羡慕的眼神望着魏中华。向秋实包若云围拢过来,加入到合唱队伍。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更多的人围拢过来,群情鼎沸。会唱这首歌的人,跟着一起唱,逐渐形成了大合唱。但声音并不高昂,甚至是低沉和压抑——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
一曲终了,甲板上异常安静,只有轻微的风声和涛声,魏中华转身环视四周,慷慨激扬。
“同胞们,我泱泱中华民族是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的大国,日本人为什么敢跑到我们家里杀人放火横行霸道呢?”停顿片刻,接着说,“不就是仗着有先进的飞机大炮坦克吗?”
人群外的不远处,顾淮东和魏毓华品栏远眺,青山绿水缓缓后移。顾淮东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烟,一支叼嘴上,一支递给魏毓华,“啪嗒”一声按亮打火机,点燃香烟。
“老三不简单,懂飞机,还是演说家。”顾淮东由衷地赞叹道。
“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就他这个性格,我真担心,他到了重庆给我惹是生非。”魏毓华无不担忧地说道。
“你不要杞人忧天了。”顾淮东宽解地笑了一笑,“他这么年轻,就知道为国家着想,临患不忘国,忠也。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可不要看《三国》流眼泪,为古人担忧嘛。”
两人说着话走到人群外,听了一会儿,顾淮东频频点头,击节称赏,凑近魏毓华耳边轻声对他说道。
“你就好好听吧,振聋发聩,精彩极了!”
魏中华挥舞着拳头,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仿佛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在国家如此危难的今天,要挽救民族的沦亡,靠我们四万万同胞团结起来,与日本鬼子血战到底,还要多造枪多造炮,多造轰炸机,炸鬼子,炸日本!”
人群中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各地的乡音,七嘴八舌。
“中国军队有飞机也有大炮啊!”上海口音问。
“我们的大炮不够多,我们的飞机还不够好。”魏中华高声答道,摘下帽子走到人群中。“请大家随意捐钱,到了重庆交给国民政府,买飞机打鬼子,这就是为抗战出力了。”
匡亚明带头向帽子里放上一块银元,说了一句英语:“祝你盖德拉克(Goodluck好运)!”
听上去就像十九世纪初流行于上海的“洋泾浜”式的英语发音。
群情激奋,众人纷纷向帽子里扔钱币,还有夫人小姐摘下金银饰品放到魏中华的帽子里。
魏中华走到一个穿着阔绰的夫人面前,诚恳的眼神看着她。
夫人从皮包里取出一叠纸钞正要放进帽子里,她的女儿,一个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仰脸看着夫人说:“妈妈,这个帽子是日本人戴的,我在电影里见到过。”
夫人的手倏地一下缩了回去,仔细审视着魏中华的帽子和衣服,神情疑惑地问道:“你戴日本人的帽子,还穿日本式服装,我问你,你是什么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我是中国人!”魏中华坚定地回答。
“中国人为什么穿日本人的衣裳?”妇人不解地说,“穿日本人的衣裳就是汉奸呀!”
顾淮东和魏毓华神情紧张地对视一眼,疑惑地看着众人,斟酌着词语解释着。
“我们学校的教务长是日本人,他强迫我们……”
魏中华徒劳地辩解着,他的话还未说完,一个截肢的伤兵拄着双拐挤出人群,走到魏中华面前,开口说话是浓重的河南口音。
“老子在前方卖命打鬼子,腿都没了,你个鳖孙还在鬼子的学校念书,穿鬼子的衣裳,我打死你个狗汉奸!”
怒不可遏的伤兵举起拐杖向魏中华用力打去。
顾淮东扔掉烟头,大步向人群快步走去。
魏中华的额角鲜血流淌。一群男子拥上来,对他打脚踢,帽子里的钱散落在甲板上。郭荣生、秦燕笙和向秋实、包若云冲上来护着魏中华。
“别打了!他不是汉奸!”郭荣生愤怒地高声喊道。
操着天津口音的男子挥拳向郭荣生打去,后者鼻孔血流如注。
“你也穿鬼子衣服,跟他一个**样,也是你妈的小汉奸!”
话到手到,拳头重重地落在郭荣生的身上。向秋实和包若云拦住打人者。
“日本人欺负中国人还嫌不够吗,中国人竟然还打中国人,”向秋实愤怒地呵斥道,“太不像话了!”
一个彪悍的东北女人,挥着一根旱烟袋指着向秋实和包若云说:“这么年轻不学好,穿日本娘们儿的衣服,就是卖B的汉奸窑姐儿,你们都是一路货色,给我打呀!往死里打!”
她伸手抓扯向秋实的头发,挥舞着烟袋杆敲打向秋实的脑袋。魏毓华挤过来,将烟袋抓在手里,反手将她推到旁边,伸手将包若云拉到身后。
匡亚明拉扯天津口音的男子:“不要打了!他还是个student(学生)”!
天津男子用力甩掉匡亚明,愤怒地指着他。
“就你妈说的什么鸟语?会说人话吗?”
匡亚明的鼻子被天津口音男子碰出了血,简洪旺掏出手绢为他擦血。
“少爷,少爷,”简洪旺惊慌失措地说,“你的鼻子流血了!”
顾淮东挤到魏中华跟前,把围攻者推倒一边,把魏中华、郭荣生、包若云和向秋实拉在一起,护在身后,从皮鞋夹层掏出一本证件举过头顶,高声说道——
“我叫顾淮东,在政府做事。大家听我说,这两个穿日本服装的学生,名字叫魏中华和郭荣生,从南京逃出来的中学生。南京沦陷后,日本人为了长期占领中国,对学生进行奴化教育,强迫学生学日本话,穿日本服装。”
“没骨气!死球也不说日本话,不穿日本衣裳!”河南伤兵恨恨地说道。
“都死了,谁去抗战呢?南京死的还少吗?”顾淮东说,“几十万条人命啊,尸骨成山!沦陷区的鬼子不把中国人当人看,杀一个中国人,比碾死一只蚂蚁还随便。魏中华和郭荣生同学不甘心当亡国奴,冒着生命危险逃出南京城。”
顾淮东把魏中华推倒众人面前。
“魏中华就是想到重庆报考航校,当飞行员,驾驶轰炸机炸鬼子。”
众人扼腕兴嗟,人群里有人高声喝彩。
“中!去日本撂炸弹,把龟孙炸个稀巴烂!”河南伤兵情绪激昂地说道。
“你们说,这样的青年能是汉奸吗?”顾淮东大声问道。
众人议论纷纷,嗡嗡声不绝于耳。
“这哪是什么汉奸,这就是英雄嘛!”天津口音男子说由衷地赞美道。
“有种!是个纯爷们儿!”东北女人说呵呵一笑说。
顾淮东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请大家相信我,他们虽然穿着日本学生装,但从里到外都是纯粹的中国人!”
甘草和孙宝印捡拾甲板上钱币,装在一个布袋子里。
魏中华走到那个截肢伤兵面前,后者面带歉意。
“对不住啊,老弟,误会,误会了!”河南伤兵满面愧疚。
“给我洋火。”魏中华向伤兵伸出手,平静地说道。
“噫,你要那玩意干啥哩?”河南伤兵不解地问道,“给你了,俺点火吃烟用啥哩?”
“给我洋火!”魏中华厉声说道。
河南伤兵慌忙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取出火柴递给魏中华,疑惑地看着他。
魏中华脱掉上衣,划火柴点燃,在空中挥舞着,火借风势,衣服熊熊燃烧。郭荣生也脱掉衣服扔到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