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清丽的容颜露出一丝冷笑;“和尚,别告诉我对妖精手下留情也是你们佛教悲天悯人的善举,从你不讲一丝情理囚禁姐姐的那一刻,什么我佛慈悲,我永远都不会信了。”
他琥珀色的眼睛漠然看我,神色淡淡;“我若反击,你必死无疑。”
“我是说,为什么不杀我。”
他仍是淡淡;“我说过,我答应了白素贞不杀你。”
晨曦下,我笑的张狂桀骜;“和尚啊和尚,什么时候你也会讲求信用了,用不用我谢谢你的不杀之恩。”诚然,我恨透了他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就好像天地间任何事情都入不了他的眼,他的世界没有我生命中的喧喧扰扰,有的只是去留无意,宠辱不惊。常人说和尚自遁入空门起便绝了七情六欲,但我不信,就算修为再如何精进,他终究,只是人。
“把那孩子交给我,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世上。”他无视我溢满了仇恨的眼神,晨曦中兀自说着,眸心一点摄人心魄的朝露,冰冷至极。听他真正出口说出了这句话,我才觉得这场还未开始便即将结束的闹剧有多么可笑,我恨不得让他付出比当时的我多千百倍痛苦的和尚,竟然想要杀了我好不容易救下来的孩子。
怀里的绵绵一言不发,安静得不像一个那么小的孩子,他用小手握住了我冰冷无温的手指,静静地看着。他信我,是那种真真切切没有理由的信任,我知道,在这一刻我是他全部的天,我也知道,任何人都休想再伤他一根毫毛,何况是我千年来用执念深恨着的和尚。
捻起鬓间的一缕碎发,我并未显露出任何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倒是悠然。和尚,终有一天你会知道你犯下了一个多么不可恕的错误,信守诺言放过我,你会后悔一辈子。我强撑着站起来,身上火辣辣的疼,但倔强终究还是让我不皱一下眉头。
在他面前,我不可能再次低头。
“这就是你崇尚了数千年的佛吗?”我冷笑。
他没料到我会这样问,眸心一滞,眼中冷光闪了闪,淡金色的阳光自那色彩绚丽的朝霞斜射出光影微弱的痕,打亮了他干净却又那么苍白的轮廓。他抿着嘴角,清风中负手而立,像极了印象中高高在上的神。
我偏头,用那双闪着琉璃千百种光芒的眼睛看向他;“你的佛,就是只知道用条条框框束缚这世间一切本该拥有自由的生灵,就是不问对错不讲情理把那些所谓天道当作这一辈子唯一的使命,是吗?和尚。”
有时真的很想看看,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眼后面到底藏了怎样的感情,会不会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淡漠,但我,始终看不穿。
他怔然望我;“无论怎样,这都是我的事情,把他交给我,我放你走。”
“他是半妖,他的未知和强大很有可能给世间带来无可挽回的灾难,这些我都懂,可是和尚你有想过吗,刚出生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人间,便注定逃不了一死,这对他来说公平吗?”我学会了和尚不留感情的说话,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在求他,不管他有没有听进去,我只是用我的方式试图保护那个小家伙。
“世间之事本没有公与不公,我只需做我应该做的。”
我哑口无言,都说妖精冷血怨毒,可在我看来,那和尚分明比任何妖精都要无情千百倍,他心中的对是什么,错又是什么。日头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高挂,不似清晨的凉爽,显然已感受到了暖意。我一字一顿;“就看在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的份上,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放过他。”
他并未答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立在正午摇摇欲坠的天空下,他最可恨可气的地方也许便是无论他心里在想什么,始终只有一个表情,好比一张契合在脸上的面具,为他挡住了来自所有人的所有窥探。正如此刻,他与我咫尺之遥,可我却依旧看不透他。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不会让他有一点可能伤害到其他人。”我接着说,信誓旦旦。
和尚垂下眼睑,只看到眸中尚未敛住的淡淡光晕,像是从画中走出的神,似有千百种神圣的光辉充盈身旁。
神灵俯瞰众生。
若他想要的真的就是成为所有人高不可攀的神或是佛,像他这般无情无心的人应该很快就可以做到了吧。
许久,他含着朝露的眼睛投射出午后晴空般湛蓝的清亮,漫不经心地;“罢了,我不杀他,只一点,莫要让他误入歧途。”
他撩起袖子,从手腕上取下一串桃木佛珠,珠子的确看起来平平无奇,只那木头周围恍惚萦绕着一层金黄。他兀自向我走近,准确来说,应是向我怀中紧抱着的绵绵走近。和尚很高大,现下阳光正毒,晒得人脑袋晕晕乎乎,发烫得很,但当他与我只有一步之遥,太阳的热度就完完全全遮挡在他的背影下。
他弯腰,把串珠轻放在绵绵肉嘟嘟的身上,眼神清冷至极。
法海,他终究是人。
“这佛珠可保他半妖气息不被人发觉。”果然,绵绵头顶粉红色的猫耳朵和身后的尾巴都消失在视线里,那小家伙好像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改变,一张红润的小嘴咧了起来,更是将他脸上软软的肉堆在了一起,肉球一样圆滚滚的。
我抬起眯弯了的眼睛,才看到他放大了数倍的冷峻面颊,吹弹可破的皮肤,淡漠高贵的眉眼,我们的距离甚至可以让我感受到他淡淡的呼吸,夹杂的又是那股和罗香的味道,比方才闻到的更为清楚浓烈,很难想象一个和尚竟然会熏这样好闻的香。他注视着绵绵,眼神却是一如既往、数千年来从未改变的冰冷。
我皱眉;“和尚。”
他仿佛也意识到了我们之间让我格外不舒服的距离,向后退开了几步,让我不用闻到他身上虽然好闻却和他一样讨人厌的和罗香。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领你的情不再恨你,我说过,我要把你给我的付诸千倍万倍还给你,以前如此,现在依然。”我冷声对他,想从他眼中捕捉到任何失落,或是对他伤害姐姐的事有所内疚,这样至少我的心里会舒坦些,但是没有,就如同我初见他的时候一样,他的眼里就只有一望无际的冰蓝色的冷漠。
他看着我的眼,云淡风轻;“我放过那半妖并不是不想再让你恨我,蛇妖,我只是想试试你所说的,给他一个机会。”
和尚眼里只有他修行了千年的佛,又怎会在意区区一只蛇妖的恨,反正这世间恨他惧他的妖精又不止我一个,每天生活在妖灵怨鬼的诅咒和和恨意中,这样于我而言度日如年的日子,他大概是习惯的。
我将怀里的绵绵又抱紧了一点,感觉到他小小的手也抓住了我的衣襟,心里满满的。
记忆里的自己向来都是喜欢孩子的,因为在我的认知里,他们是人世间最单纯善良的存在,一种,甚至可以说是超越了人类的存在。有人说小孩通灵,可以看清所有生灵最本来的面目,我也可以毫不隐藏地面对他们,发自内心的轻松。所以到以后的很多年,我都没有后悔说服和尚把他带在身边,因为我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这是一件异常幸福的事情。
但,如果现在的我知道这个决定会给我带来怎样的痛苦,也许我以后的命运都会就此改变,那些让我痛不欲生的事情都不会发生,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起码现在,看着那小家伙圆嘟嘟的小脸,我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已经有一千年未曾来到我身边的,幸福。
绵绵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法海,他冷峻的面庞打在绵绵的眸里,占满了绵绵黑漆漆的瞳孔,好像这一瞬他眼里只看得到那和尚。一抹细微到肉眼无法察觉的笑擒在小家伙的唇角,良久,他嘟起圆润的唇;“爹..爹爹。”
绵绵虽为半妖,天赋异禀,但刚出生便说出来的话还是模棱两可,我细细分辨,却仿佛听到了“爹爹”这两个字。难不成,他是管那可恨的和尚叫爹爹?真是应了古书上的“认第一眼见之男子为父,第一眼见之女子为母”,只是不想他出生后第一眼见到的男子竟是法海,竟是让我们姐妹不能相见的仇人。
我错愕地看那和尚,怔然。
“这是半妖的天性,你不必介怀。”和尚安静望我,眉眼如冰,语气淡淡,眼底一抹绯色闪过,再看时却还是一幽寒冷,许是我花了眼。
一切就像一幕精致的戏剧版迷人,后来我才意识到,可它已经不在了。
我舔舔有些干涩的唇,淡淡道;“我没有,倒是你,既然已经答应不杀这半妖,现在可以走了吗?我还要在这里等朋友。”
纵然我们一千年不见,我对法海却还是与以前不无二致,能避则避,因为蛇妖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姑且可以称作人类的和尚是危险的。但这并不是退缩,我要用接下来依然漫长的生命,寻找可以让他承受这世间最毒的痛苦的办法,这是他欠我的。
和尚的唇色极浅极淡,但并不是惨淡,只是常年没有弧度的唇角看起来格外冰冷,他是人,本不该是这样毫无温度的,但这冰冷确确实实存在着,血液好像都快要冻结。他用那双万年不变的寒冰般的眼神冷冷看我,我下意识地想要闪躲,终于还是晃了晃眼眸,定神相望。
握紧了手中的法杖,他用淡漠疏离的眼回视我;“朋友?你的朋友,是人类?蛇妖啊,你似乎忘了人妖殊途这个道理,但无论你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人间,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离开这里。”他的眼带着悲悯的沧桑,和决绝的冷意,没有我所喜欢向往的一丝一毫的热度,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一直以来我认识的不过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神。
他淡淡瞥我,转身。有片刻的寂静。
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看着他渐渐淡漠在视线的身影,我并没有动杀机,可能是因为那时的我还完全不是和尚的对手,但也可能有一部分原因,归结于我的骄傲,我确实不屑于背后偷袭。但若现在的我能意识到这点,那么我想,一切可能都会变得有所不同。
绵绵似乎很不满意他的离开,一只小手在他离开的方向伸出去,我与那和尚可是有不可磨灭的深仇大恨的,而且方才还差点杀了绵绵,这小家伙怎么还真把他当爹爹一样的喜欢。我轻点绵绵柔滑白皙的小鼻子,声调显得扬起;“你啊,也不知道你口中的爹爹方才差点伤害到你,要不是娘亲,你早就看不到现在的太阳了。”显然,绵绵并未把我说的话听进去,还是笑嘻嘻地瞅着我,转着他那两只圆滚滚的眼珠。
“丫头,你从哪里捡来的小孩儿。”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骨子墨,没好气地;“你去哪儿采药了,怎么这么久。”他把我扔下不帮我接生,又不知道我碰到法海差点丢了性命,这些都暂且不提,最可气的是他竟然把我好不容易救下来的绵绵说成什么捡来的小孩儿,他才是捡来的小孩儿呢。
听到我问他,骨子墨眼神一愣,嘴角邪气的笑容瞬间僵了下来,那双桃花眼也淡淡垂下来,睫毛掩住我想要探求的意味。金色的阳光仿佛此刻已打不在他身上,只有阴影覆盖着,不像他平时带着点开朗的邪魅,倒像是,失了魂魄。
记忆中从来没有这样的他,像是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从骨子里渗出让人揪心的落魄和沧桑,昏黄的、消失了痕迹。
“骨子墨?”我轻唤他。
他滚动了一下喉结,眸里散去水雾,继续向我走近,扬声答我;“没什么,只是那药材长在了崖边,我费了好大力气才采下,自然耽搁了些时辰。”他站在我身边,走进阳光。方才那一瞬迷远间的陌生,倒像是槐树若有似无的气息,随风散了去。
他凑近绵绵,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绵绵的脸蛋;“这小孩儿还挺可爱的,你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绵绵好像对骨子墨的触碰极其不满,小嘴一歪,转而将清澈又带着可怜的目光投向我,“娘亲。。”
“什么!我没听错吧,这小孩儿叫你娘亲?丫头,你什么时候背着我有了个孩子。”骨子墨睁大了茶色的眼睛愤然看我,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臂,力道很大,不像他平时弱不经风的样子。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眼;“他是半妖。。”鬼使神差地,我一反往常耐着性子向骨子墨讲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从刚发现女人怀的是半妖的膛目结舌,到帮她接生时的手足无措,再到决定收留绵绵时的犹豫不决,我几乎把所有的细节都一字不差地告诉了骨子墨,可独独避过了与法海的那一遭。因为于我而言,这是烦恼,是我不愿提及的记忆。
“那你打算怎么办,总不可能带着这个小孩儿去找万妖简吧。”骨子墨轻疏一口气,邪魅的脸庞和轮廓依稀可见,只是强光照射得分不清神色。
我眯弯了亮晶晶的眼,嬉笑着答他;“当然不可能,所以呢,就要麻烦一下我们可爱又聪明的骨子墨小朋友来照顾他喽。”我认准骨子墨定是喜欢绵绵的,他在这世上也是同我一样孑然一身,没什么知心的朋友相伴,若是我又去了学院,他定会耐不住寂寞的,这小家伙去给他做个伴岂不两全。
果然,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阳光下,他的眉眼迸射出像是撕碎般参差的碎痕。但那碎痕里并未有我熟知的洒脱和张扬,好像粘连着露水般朦胧且伤怀的束缚,看起来竟与我千年来的孤独如出一辙。一言不发,他从我的怀里抱过绵绵。他,不是自由的吗?为何眼里会有与我如出一辙的茫然和悲伤。
但那只是一瞬的花火,我来不及深思,再抬眼时,他的笑容便又恢复了明朗,就像,雨后湛蓝的晴空。
绵绵有些不自在地在骨子墨怀里扭动着身子,可想而知,他的怀抱一定一点都不舒服。
于是,那小家伙就这样在半推半就中和这个他不大喜欢的少年住在了一起,但说实话,我可一点都不放心让骨子墨照顾他,那小子把自己照顾好不让人操心就已经不错了。有时在想,万一那么风流成性的骨子墨把我单纯可爱的绵绵教坏了怎么办,但是还好,我很快就会找到万妖简,然后和姐姐一起,非常非常认真的教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