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族喜树,更爱将无骨的蛇身盘在树上,纵使由妖化为人形也不例外。这棵树算不得如何高壮,却也是坚实的很,足够承受我这人身的重量,我伸出手,在指尖捏了个诀,身子一腾便趴在了树杈上。眺望着小镇的整片辉煌热闹,我似乎终于体会到了人类所说漫无目的时的茫然与孤寂。
如果生死是我一个人的自由,请把我的魂带走吧,我宁愿不要永生永世的活着,哪怕化为人类,至少轰轰烈烈。
“老头子,这手镯那么贵,要不咱还是把它退了吧,我都一大把年纪了,不用像人家小姑娘那样打扮了。”二人彼此搀扶在一起,他们花白的发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像夏日里的两道霜。
他将她揽在怀里,明明是佝偻着的背却显高大;“我知道你第一眼就相中了这镯子,好不容易攒够银子买下来的,可不能说退就退了,这么些年你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总不能连买个镯子都舍不得吧。”
我趴在树上凝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过是人群中最普通的一幕,倒也端的让我摄走了七魂,直到看着他们走出了视线才收回目光。
相守到老,不离不弃,这就是人们口中美好的爱情吗?这就是姐姐为此不惜失去自由的执念吗?一千年前我不懂,现在也依然不懂,我参透爱情的来生今世,看不破守候的劫数命定,只是依稀觉得,如果谁有了这样的爱,他大体会是幸福的吧。
尚记得那时正是四月的烟雨之后,春江绿色的水袖,衣襟火红的花瓣,桂子渲染了西湖。我用一种单纯到幼稚的语调悄悄问姐姐;“为什么一定要报恩呢,你不是常说人心叵测,有好多妖精都被他们骗了吗。”
因为西湖的水面被这风雨打出了细浪,小船摇摇晃晃,姐姐雪白的衣衫也跟着摇摇晃晃,我记得很清楚,恍若昨日。那是记忆里最无忧的一段时光,也是我混乱阴暗的一生中,最后的、永恒的安宁。曾经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欣喜不已,曾经我一度认为长大是好事,但现在想想,我只愿意做姐姐眼中永远的孩子。
就像那时,姐姐像是对着一个傻乎乎的小孩子解释她还听不懂的道理,她当时缓缓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这不一样啊,许仙是姐姐的救命恩人,小青,你要记住,咱们虽是妖,却不能忘了有恩必报。”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因为无论姐姐说什么,无论她到底要不要报恩,我只知道能待在她身边便是最好。很可笑吗,竟然会有妖那么心甘情愿地陪在另一只妖身边,但那时的我,确确实实只把姐姐看做是自己的天,那种信仰早已无所谓对错了。
船家把船挺到了岸边,迎上了一位全身被雨水打湿透彻的公子,这是姐姐设想了数次,精心设计的桥段,为的就是与他相遇,然后相知,然后相爱,这也算是以身相许的报恩法了。但或许我生来对人便没有太多的好感,即使他不知几百年前救了姐姐的命,我还是没什么好气。
许仙五官倒是长得清秀,只是这书生多少是读书把脑袋锈住了,看到姐姐这么个大美人居然只是愣了一小会就无动于衷,甚至美名其曰说什么男女共处一船会落人话柄影响姐姐清誉,巴不得跑出去淋雨,我还真真是从未见过这般腐朽的人。姐姐看他出了船舱,低头不语,嘴角间还擒了抹浅笑,在昏黄的船阴下闪着淡淡的光。
后来我才知道,姐姐是觉得这书生如此正经对他有了好感,但当时我只当她恼了许仙这副清高样,气不打一处来。只随手拿了把油纸伞,一弯腰便也跟着许仙出了船舱,姐姐忙着设计接下来的缠绵悱恻的故事,自是没有注意到我的离开。
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油纸伞上,溅出来几朵晶莹剔透的水花,船只渐渐驶离了岸边,眼角间此时再没了瓦房人群的踪迹。我靠近许仙,继而对着他的耳朵;“人,你到底进不进去!”我自知声音极大,怕是震痛了他的耳膜,但这也是他自找。我确实满腔正义想要为姐姐教训一下他,可当姐姐严声唤我的时候,左右还是有点失落的。
他笑,睫毛上沾着雨珠,而后悄悄地打在了衣上;“姑娘也是一番好意,无碍的。”
我灰溜溜地瞥了眼许仙,又看了看姐姐,一个笑得开怀,一个敛眉瞪我,我有些委屈地扯了扯嘴角。姐姐一向是最疼爱我的,如果不是许仙,她不会生我气的,那时的我年纪尚小,不知爱情为何物,也不知许仙对姐姐而言有多么重要,我只是不想让这个呆瓜抢走属于我的姐姐,现在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才渐渐意识到,姐姐多半对许仙是一见钟情,她接近他已不再是报恩那么简单了。
但那天,我却用我最自以为是的方法为姐姐和许仙牵上了红线,如果早知他会让姐姐承受莫大的痛苦,我会义无反顾地杀了他,大不了被姐姐怨一阵又何妨,总比如今生不如死的好。
那时的情况说简单也确实,说复杂也算是,总之结果就是,在经过了很多思想挣扎后,我把许仙推到了湖里。姐姐还未来得及阻止我,木却已成舟,许仙不会游泳,一头黑发飘荡在水中,不久便不见了踪影,他的身子一点点沉入湖底。咕噜咕噜的气泡声。雨水的冰冷,让人沉沦。
是姐姐救起了他,蛇妖本不通水性,但我们靠西湖生活,左右救起一个人还是没什么困难的。她把他拖上岸时许仙已没了直觉,姐姐也浑身湿透了,白色的纱衣被水一粘,紧贴在姐姐身上,显出蛇妖一族为人称道的玲珑曲线。姐姐皱眉望了我一眼,惨淡的湖光摇曳出人影婆娑,竟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打了个寒噤。
时间在不知所措的踌躇中凝固了许久,我深吸了一口夹杂着潮湿味的空气,而后深深地吐纳出来。
“姐姐,你。。你没事吧。”我把油纸伞撑到了姐姐上方,遮住了她头顶上那三寸流着眼泪的天空。
她并未答我,俯下身子向许仙的嘴里吹气,那时我并不知这样唇与唇的碰触于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我很清楚,这是我认识姐姐以来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慌张的神色。
许仙感谢姐姐的救命之恩,但也并没有怪我把他推下了水,他们的感情在这场你来我往生命的救赎中逐渐升温,他们成亲了。姐姐一心都挂在了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身上,她总是不惜损耗自己的修为来帮他治病救人,看得我有些不解,也有些心疼,但谁让这样一只痴情的白蛇是伴我数年的姐姐呢,所以那时我总是很天真地认为,只要姐姐幸福我便再无所求,我也由衷地希望这样平淡的日子可以永远的停驻。
但,我曾经拥有但还来不及珍惜的一切都因为和尚的出现而毁于一旦。那个时候我五百岁,之后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已浑然忘记,也不愿再想起,我只知道从姐姐被封印与雷峰塔之下的那一刻开始。
我已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我不懂,为什么姐姐那么拼命地反抗人妖之间的枷锁不肯放手,为什么她宁愿失去自由遭世人唾骂也不愿离开许仙。每每这样问她,她总是对我说,因为爱,因为她爱许仙,因为她对许仙的爱可以支撑她为他心甘情愿做任何事情。我会认真地听她讲那些我从未体验过也不愿拥有的爱情,然后笑着说她傻,因为在我看来,男女之前的爱情不过可有无,何必执念如此之深。
然而就像这样稀松平常的对话,如今对我而言已是穷极一生都可能无法得到的奢侈。
爱可惑人,亦可祸人,我眼中的爱,大体就是如此。
已入仲夏,早晚倒还凉快,但正午的日头却毒死了人。我眯合着眼躺在树上,双手折起枕在脑后,太阳渐渐高挂,投下耀眼的暖黄色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映在地上几道绚烂的花影。还好树杈上有成片的叶子为我挡住了刺目的阳光,不然真不知道我这身蛇皮会不会晒出个焦窟窿。
被叶子过滤的暖洋洋的光照在眼皮上,我着实真切地感受到了夏日太阳滚烫的热度,不知不觉竟引得困意来袭,眼皮上昏昏沉沉,沉沉昏昏。不能睡。。还不知道不省人事之后会不会把蛇形露了出来,千万不能在人前睡着啊,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吧,这树生得隐蔽,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我。
我的意识逐渐滑向混沌,命运的齿轮转向了崭新的开始,滴滴答答地摇晃。
“姑娘,醒醒,睡在树上万一掉下来可如何是好,姑娘。。”混沌中,一道清音挥出一片绚烂的光幕,似点点繁星自星空中坠落而下,光幕斩灭了接踵而来的黑暗,化解了熟梦之魇。刚刚睡醒,脑袋被日光照射得晕晕乎乎,不明所以。我伸了个舒服的懒腰,清了清眼中的糊气,看向那声音的源头。
“人!”
我只顾着查看身上有没有什么鳞片或是蛇尾之类的露出来,一时之间竟失去了平衡,在树杈上左摇右晃却还是没能稳住身子,脚一滑便从树上跌了下来。树上正卧在窝里打鼾的鸟儿被我这一晃可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飞出巢穴,扇下满地的羽毛,飘飘荡荡,缠绵空中。尚未有施展法术的时间,这一摔怕是在所难免,我一横心,闭上眼便向地上扑去。
一张近在咫尺并且放大了无数倍的脸,是顾安。
午后的阳光轻绵绵地浸在他的脸上,更显得皮肤吹弹可破,还是一如初见的那双闪烁着千万颗繁星光彩的眼睛,眼眸深处是一片金色的碎光,阳光下依稀可以看到瞳孔上细腻的纹理。我第一次这么接近一个人类。
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心跳。。
“小青姑娘,是你啊,这么巧,你怎么会在树上睡觉。”
没错,就是心跳,我的妖灵猛然一颤,暗红的冷光染上了原本晴空一般清澈湛蓝的眼眸,像是中了邪一般被这有力的心跳声吸引,来自灵魂、伴着心悸的吸引。但这并不同于第一次见到姐姐时的牵引,没有什么喜不喜欢这分,我只是,对这心跳入了迷,就像海洋最深处的浮沙般轰然炸开,那些影射着璀璨星际的光辉在漫天飘渺的浮尘碎片中游离。
我抬起手,像个木偶一般呆呆地想要触摸他的胸膛,是错觉吗,这心脏,好像不似常人。
“小青姑娘,你。。你能先起来一下吗,我有些喘不过气。”
就在我的手距他的胸膛只有几寸之时,他的声音唤醒了我仅存的一点恍若游丝的意识,我是怎么了,怎么会对一个人类的心跳着了魔,顾安,真的是他看起来那么简单吗?我随意地搁置了如麻的思绪,朝他讪讪笑了笑,赶忙起身,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确实是被我压得不轻。
我晃了晃瞳孔;“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让你摔倒的。”说完便再没了闲心听他如何答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嘿,呆子,你刚才看到我在树上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我有什么不一样啊,譬如,我的皮肤什么的有没有什么变化?”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呆愣了一下才答我;“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听他亲口告诉了我才多少放下悬着的心,还真是生怕有人类识出了我妖精的身份,虽说区区人类不会对我有什么威胁,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是看这日头那么毒辣,怕把皮肤晒伤了。”
我伸手指了指蔚蓝的晴空,可恰在这时,几片薄薄的云彩混沌间滑向烈阳,掩住了本无所遮挡倾泻而下的阳光,天色瞬时黯淡下来,光影的交替顷刻化为子虚乌有。我怒了努嘴,天上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着实有些不给面子。不过顾安并未在意我的这些小举动,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惹得心烦,只是随意回他几句,他倒也浑不在意。
蛇族的敏感在六界中都是鼎鼎有名,绝不会错。夏日潮湿的空气中,我分明感到有几到凝视的目光在我和顾安身上盘旋,非神亦非妖,不会是冲着我来的,是为了顾安么,他那个我懒得探求的秘密竟也为他招来了这么多心怀叵测的人类,真是有趣得紧。
顾安看起来倒是丝毫未感到一丝反常,依旧在我耳畔叨扰着各种家长里短嘘寒问暖,我无视他正激情昂当的情绪;“有人跟着你。”
他瞳孔露出惊讶之色,下意识地想要回身,我又喝住了他;“别回头。”
谈话间,只轻轻牵住了他的手,这双手和骨子墨一样漂亮而修长,但骨子墨的手同我一样冰冷,而他的手,温暖得不可思议。我游走人间这么多年,对于人类大体上最统一的看法便是他们是世间最迂腐的物种,譬如现在,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让他扭捏了起来。
“跟我来。”我蹙起好看的眉头,声音似冷冷珠玉,伴着梧桐叶筛洒下的微光浮沉。捻起指尖若有若无的一抹莲香,我拉过他的手,不用法力不念灵诀,只是像人类一样跑了起来,露湿长发,汗浸衣衫,风过觉凉。他不明所以地任由我牵着;“小青姑娘,我们这是去哪?”风声入耳,冲淡了他气喘吁吁的询问,但若是让我听到还是勉强可以。
我尽量喊得大声;“我还想问你呢,那群人为什么要跟着你。”
“我。。不知道啊,平日也没结下仇家。”出乎意料地,他的样子倒看起来好像是第一次被这些人盯上,那双散动着繁星一般烁烁光芒的黑眸里,藏匿着一种近乎无措的慌张,难道是我想错了,他是第一次遭人追逐?
尚未来得及深思,便看到身后愈发靠近的黑衣人,黑色金丝绒面具下,我似乎看见了那一双双一模一样的冰冷没有焦距的眼。
这些人的速度倒是极快,但身旁还有人类,我不能使用法术,只得尽可能以肉体上的速度拖延时间。但在我看来不算紧张的形势,于顾安而言,怕是没那么轻松,我可以感受到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和重重的喘息,他面色苍白,血色极淡,体力明显正在一点点流失殆尽,再拖个一时半会是要耗尽了。
“没路了。”他光影里长如蝶翼的睫毛淡淡垂下,包裹上对我轻声低喃的少年眼角的轮廓,是被绵绵雨线般的阳光淋湿的壮美。
我们匆忙在崖边刹住脚步,滚落下悬崖的几粒岩石凭空消失在厚重的云雾,脚下是万丈深渊。梧桐花的掩映下,闪着一片淡紫的微光透过云海凝射出一缕缕细密轻绵的光束,漫天光絮萧萧而下,将这崖境笼罩得云雾飘渺,本是绝美的一番意境却盎荡着生死面前的悲壮。
那群人在距我们几丈处停住了脚步,仿佛料定我们逃不出他们的手心,也不说话,只是僵持。
“难道我们今天真的要命丧于此了吗,小青姑娘,真的对不起,我也不想连累你。”阳光凛人,他垂眼看我,瞳孔被阳光映出了一丝金黄,眸心,是一点流动的光犀。
不自觉地,脑海中又浮现起上次在妖谷见到顾安的画面,那个时候,我的意识总是薄弱得轻易就被他那双很特别的眼睛吸引,数天前我们第一次相遇,我救了他,如今再见,约莫这救他的任务还是要被我揽了。
淡淡瞥着他在死亡面前不显畏惧的神情,心中对这个第一次见面便误打误撞为我惹了一大堆麻烦的人有些改观,起码,或许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我握紧了牵住他的手,风撩起黑色的长发,闭上双眼,我的身子微微前倾,脚下悬空万丈,纵身跃下便跌入风的怀抱,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头发随风扬起。
世界,在他的惊呼声中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