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我便偷偷溜了出去,我去找蝌蚪人了,那是群特别的家伙,一直匿身在小水池里,白天藏在水里,晚上才敢出来活动,然而他们都用扁形口吻彼此唤着,就像水鸭一般。但他们浑身都灰溜溜圆鼓鼓的,还长着一条相当修长的尾巴。我这样唤他们,他们似乎并不很高兴。
“这是个愚蠢的名字。”一个说。
“或许,但不由自主。”我说。
“叫我们水鸟。这显得威猛,况且我们确凿是吃鱼之类的玩意的。空心鸟。”他们是如许称呼我的。
“我想这个池塘里纳不下鱼吧。”
“不,要是真像你想象的那么狭窄,我们能呆在这?可怜的空心鸟,我们在三十年前就与外界的海流凿通了。”
“那你们怎么还在这呢?”
“每个人都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空间。”一个说。
“就像我们宁可窝在一个黑漆漆的小房间里,也不想去见识外面多漂亮的世界。”另一个补充道。
这是群怪家伙,我想,但不可能说出去。
“总会有人愿意到外头……撒野。”一个说。
“不,他们都是酒鬼或是**或是流氓。”一个反驳道。
“可我见着许多陆上人穿得相当体面呢。照样本东奔西。”
“可他们背地里准是酒鬼或是**或是流氓。看玩意可不能光看模样。”
“那可不定,总有正派的陆上人,虽然少得可怜。”一个对我说似的。我想我是不可能插入他们,只好继续沉默。
“可他们都是小人。”一个说。
于是所有蝌蚪人都肃穆了:“真理。”
我有些尴尬地倚在岩石旁。
“可不包括你,好兄弟。”那个说出小人的惊语的蝌蚪人有些抱歉似的。
“啊,我不在意,我自认是个小人。”
“凭这点你就不是个小人了,我们从不跟小人打交道。”一呼众应。尽管他们的身高只有我的一半。这反倒使我更加尴尬。
为了缓解这可怕的气氛,我赶忙转移话题:“话说,你们为了凿通道凿了多少年?”
“三十年?”
“不,三十五年吧。”
“不,应当是三十三年。”
“权当三十三年罢,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用尾巴,好兄弟,别看这样,最柔软的也是最坚韧的,但这项工程可真挺废人力的。”
“可不是。”我说。
“但这绝不是最伟大的工程。”一个蝌蚪人骄傲地扬起尾巴。
“生命树工程?”
“当然,这还是一项无法断绝的事业。”似乎每个蝌蚪人都为此而荣光。
“噢。”我虽是答应着,却是一点也不相信。
“可别不服气,空心鸟。”那位哲学家很快便摸出了我的心思,“这是真切的事,可惜我们无法让你亲眼看到。但要知道,你们陆上人无时无刻不在消费我们的劳作!且不需要付一分钱!尽管我不知道那玩意对我们而言有什么用。”
“可这真的难以置信,谁能想象,脆弱的地表是由一群灰不溜秋的侏儒来维持的!”我一说出口便后悔了。
他们都沉默了,却不用可怕的眼神看我。
“那只是你们看不见而已……知道吗,太阳下的人们永远看不见阴影里的人。”哲学家用一种悲哀的神色说着。
“我想我错了。”
“不。没那回事。我是说,这很正常,我早该想到的,生命树,果子看不起丑根子。可惜我们那些匿身于海平面下的同类们。他们是最幸运的,也是最倒霉的。”
“你们还有同类?”
“当然。蝌蚪人布满天下。”
“见过吗?”
“从没,但可以通过一种方式接通联系。”
“噢?”
“先知鸟。”
我震住了,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词。
“或许你无法理解,一个可能不存在的东西,却让我们彼此感应着,嗨,就像脚对手的反应。”
“我想我知道。”
“你可以将它想作一只鸟、一块泥、一捧水……总之它是充当了这么个角色,摸不着,却向我们告予预言。当然,它不可能是个好心肠,它只是冷冷地观测。”
“领向我们走向毁灭?”我有些胆颤地说出这番话。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远远没有你想象的坚强,就像一块铁,也有自己的软肋,击中力点,便会一击崩溃。”他的脸色有些异样,于是又转移了话题,“天知道呢,我们可以打破一块铁,却碎不了一块海绵。除非是绝对暴力。”
“若是有可能,我还是颇想见证你们的工程。”我说。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么说来,你还是不信服。”
我试图辩解,却寻不到词了。大抵是吧,我确实不信服。
“所以你们钉死了自己的基督!”一个最为矮小的嚷道。
“我承认,但说实话,我是个绝对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是的,如果你没见到我们,这你想都不敢想。哦,可怜人,失去了灵感,成为百分之九十九的机械,剩下百分之一的空虚!”哲学家情绪激动道,“激情,我可从不反对!但没了这些,你们也没法去研究你们的唯物主义,主义什么的我不在乎!说实在的,你们用自己的先进去嘲笑过去狂放的激情,然后一步步去毁掉自己赖以攀登的云梯!这算哪门子唯物主义!”
“可人总该有怀疑的精神……”
“是的,托你们的怀疑,否决了所有的激情的谬论,可说实在,你们是否得否决你们所存在的这一刹那?人,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说实在的,我真想不通这有多好玩。”
我没法辨过他,也不可能,只好闭紧了嘴,屈曲脑袋表示。
“你不服气。”一个蝌蚪人说。
“啊?”
“我没别的意思,总不能完全否决。毕竟主义不是百分百。”
哲学家眯了眯眼,似乎在打量这个略显高大的家伙。
“我可不想当计算机,但也不想做斗牛。”
哲学家忽道:“好一个主义不是百分百!好一个聪明小伙!”
那个高个蝌蚪人点点头,然而他又匿进去了,手托并不明显的下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总之他显得那样独特。
“可他的意思?”我不明白道。
“不用明白,就像你们不用忙着计算自己的死期,我可不想看着有一天我们出去侵略,那还不如举办一场篝火晚会。”哲学家的口气异常温和,然而见我这副模样,又严肃道:“好奇害死猫,小心捉不到鱼。啊……请容片刻,预言来了,是的,伟大的预言!”
我答应了,却见面前这群黑家伙都发疯似的涌进了水里,就像贪婪的捕食的鲨鱼,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才出来。
“我们要开设工程了。”哲学家道。
“是生命树工程吗?”
“不,是一项全新的旨意……但你不需要知道。”
“当然,也没那个必要。”
“还有,一个月内我们都没空。别来找我们,我们会潜得相当深。还有,别离开自己的领域,那些地盘不是归属你的。”他说得莫名其妙,但我只好答应。
“这就是了。伙计们!展露出我们工人的风采!”他们忙着去准备了。
“大抵是我错了。”
“噢。”哲学家漫不经心地回了句,他似乎失却了激情。
“嗯……我的意思是说,生命树与长城一般伟大。”
“真是个愚蠢的比喻。”哲学家直接道,“简直可笑,我无法明白你为何会将我们向外的不断探索与你们的监守自盗相提并论,你可是个少有的聪明人,我可不想你躲进你们那可怜的小小的围城里。”
我无言,只好见着他和其他人一同跳进了水里,一会儿水花飘飘然,也就静了下来,落叶随着水流轻轻地荡到了对岸,不再动了,沉静地一声鸟鸣,给微波泛去了。
“只是没见着那高个的家伙。但我也没那个必要知道,不是?”我自言自语着,回了头,朝着那一排排在风中朦胧的高房走去,它们变得越来越小,好像我是在倒退——可实实在在地临近了,却越来越矮,渺小得就像巨人。
“一颗侏儒的心。”
还是很呛,我想,车库里的气味糟糕透了,可我不得不从这进屋去,可我又宁可在这多待会儿——里屋内叫人空虚。
“真想哭。”一个好像是我的声音发出。
“是吗……”一语鸟声散开,倏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