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离开这。”她心心切切念叨着,“为了活下去。”
她感觉海风无形间铺作一张柔韧的渔网捕住了她,尽身给纠结住了。况且她也没法混下去,脸黑过一次就没人信你白,纵然是恍惚中的错觉,在茫茫白里醒目的小黑孔。
她开始收拾行李,事实上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那尿鳖子自然用不上,便暗暗存了五个馒头包在袋子里,顺便回了对阁的家辍拾了些衣物之类,尽是破破烂烂,且一件衣服往往大得能包过整个身子。但若是日后还活着,有的是机会穿着,实在不成还能拿去典当。
她这些事都做得仔细,都是暗暗地,自信贼老鼠也打不准能摸透,却仍有些不放心,莫名的,好像自己的行动都给某个夜影看透了一般,总是慌得很,直到第二天出车。
日子不定要捡好的,而好日子人外出也不多,反倒不容易,便寻了个家家闭户的丧命日,盘算着趁他出车后三个时辰偷偷摸出去,女人已经魔怔了,至于邻居,先不说其余人都干活去了,也只有个别妇女和闲汉而已。她想起了那座庙旁的一个老鼠洞,她去掏过,里边却空无一物。可不是,兴许那老鼠跑了也没人会留意,却不是兴许了,然是凭白给掐灭了的烟头,骚动不得。
到了日子,他已经吃了粥,却没去准备车,也没在脖子上铺上条湿毛巾,而是静静地坐在门槛上。
“怎地?”她装作不经意道。
“今天不出车。”他平然道。
“因这日子不好?”
他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却不说话了。
在她低着头双手无措时,他却又站了起来:“咱们去海那。”
“平白无故去那儿作甚?”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牵着她的手,悄声走去。
“可你妈呢?”
“我备了饭菜在家。她没魔怔成那副田地。”
她只好任由着他的手拉着,粗糙的树皮质感,好像刻了深刻的痕,咬合在她手上,就像男人牵着她的手去庙里。
好像钟声久远,荡然回着,飘着,又聚着传来,却是扑腾的海浪响,风声飒飒,迅捷地蹿过而不厉害,感觉是一片巨大无比的水成的叶儿张过,一会儿又扑过去,钻到沙里去了,便一阵清凉地漫开,也不硌脚,酥酥地透着没鞋儿盖着的脚板子,攀长到身上。
狗头人的恐惧暂时散去了,被自由的海鸥声驱开,混在轻薄的云层里。
“多漂亮。”
“那就走远些。”男孩道,他跑上了最近的一艘小舟上,却不知那是谁的船,“上来。”
她似乎也有了气力,一跑一跃登上了小舟,随着一阵涟漪,绳子给切开了,桨轻轻一点,便蹬开了岸口,缓缓地飘出去。
“真是个可怕的想法——更可怕的是,我们正堂而皇之地干起来了。”女孩并不怯然,“但不得不说,真是棒极了!不知道这船的主儿该急成什么样!”
“我敢说当他发现的时候能吃下一头猪——不,是一头牛,就怕一只老虎也得给他分尸!”青鸟难得说上长条条的一番话,然而他似乎并不在意。
“你在看什么?”
“嗯……没什么……也许是一只鸟……也许是一片云块……嗯……我想我是看到了……”他又说不下去了,于是又用左手托着下巴,表情凝重非常,而不滑稽。从云的间隙中钻出来的阳光将他的皮肤打成了小麦色,在金色的海面上。
“你这样……可真有些可怕。”
“啊……啊……”他又结巴了,“啊……啊……是吗……啊……啊……”
“你究竟看到啥了?”
“啊……啊……我想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会相信吗……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看到……的吗……啊……啊……”
“那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垂下了眼帘。
大叶子似的船在平旷的海面上显得茫然,它似乎哪都可以去,却哪都不敢动弹。
“啊……如果我说……在他死了的那天晚上……还有你爹……唉,在他俩死的时候……我是说我都在在场……”
她的面色变得苍白,呼吸急促得发昏,几乎要将整个人抽成干尸。
“啊……啊……”他又说不出口了。
“说下去。”她可怕道。
“啊……我看见你了……你手里拿着一个棒子……总是比……比那些狗样子的人下手……快些……我是说,那些人是徒劳的……因为你爹还有我爹……都昏倒在棒子下面了……却不沾上血……也许是我发昏了……我就看到你又给他们给吞吃了……不是身体……是某个不存在的部分……然后你……好像不止一个……一个接一个消失……在哭……然后,记得狗头的日本人一直在那笑啊笑……笑得好开心……然后有一群人在那哭……却都是日本人的模样……笑得好开心……声音却在哭……我想我是……发昏……啊……好像天在转,地在扭……我妈去哪了……啊……”他语无伦次了。
她几乎瘫倒了,整个身子都软了,趴在那,成了一团浆糊,连海面的行状也失却了。那是死物,却又不是。
“可这与你无关。”他试探道,“你只是无奈地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不恰当的地点而已。”
她的面色更形死然,整个身体直起来了,却是惊颤地僵硬了,不可逆转地陷入。
“还没抵达自由区。”青鸟呆愣愣道,声音似乎由另外一个人把捏着,“无法抵达。”
“那是什么?”她木木樗樗地问着。
“自由区,你知道的。”已是个傀儡了,“这个词是你定义的,然而你从未真正抵达过,因为不完全绝望。”
“那又是什么?”她觉察到面前的这个男孩不是青鸟,而是给一种诡异的东西给操纵着,一直存在于不可存在的部分中,而她已失去,给吃了。
“你是什么?”
对方没给她回答,而是用好玩的眼神注视着她。
“先知鸟。”她不知怎地蹦出这个词来,“先知鸟。”
“我是先知鸟。”对方机械式地重复着,“有趣的名字。”
她兽医般的嗅觉让她嗅出了对方的气味,鸟气,很清明。
“可你看不见我。”
“我看不见,但我能闻得出……尽管我无法真正摸清你是什么东西……”
“噢,小姑娘真是聪明伶俐呢!”
她的脸色仍旧难看着。
“别这样。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它用近乎调侃的语气,“所谓脸面,就是人们遮在身上的一片破叶子,却看得比什么都重呢……这不是丢脸的事儿……可以说,你只是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不恰当的地点,这是你们的话,然而这不是罪过,你只是一个普通的见证人而已,你终将见证你需要见证的。”
“听不懂。”
“当然听不懂!人不能强占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太久,这是你们的话,当然,入乡随俗,真俗,不,当我什么也没说,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没人拦着你,你需要见证更多的,乃至这个时间段的见证物。”它又比划了一番,“就像线条、直线,你可以把它认作是直的,或是扭曲的,但我要说,它只是推动船的原力,我知道,有些人想将它粒子化,却永远无法将粒子再与原力的究竟关联起来,沙子不会动,但给风吹了便会了,是个死结,我想我说得太多,你不会懂的……顺便说上一句,我还是颇喜欢你叫我先知鸟,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小姑娘……”
然而鸟气散开了,聚拢起来的隐形雾状东西扑地面粉似的啪啦打着,青鸟的意识重新浸入了原先被隔绝的肉体中。
“我发生了?”青鸟恍惚道。
“只是打了个盹儿。”
“真是妙。”他突然道,“你的脸色。”
她根本没留意到脸色如何,往水面上一瞥,才见得又红润起来了,可以说是有光泽的,但没了色彩,也就她知道,或许还有一个,但不是人,是个不明白的东西。
“或许是给海风吹的。”
“怎么会知道呢!”他不知是对谁说的,总之歪着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用这样的姿势……”
“为了看你……我是说……某些部分……”
“不会明白的。”一阵诡异的声响猝然,佛钟一般悠然响起,却渴睡了,就像整个人铺在海上面,只是想睡。
“怎么?”他说着,她却已睡去了:“先知鸟。”
“那是什么东西。”他轻声喃喃着,“是的,那是什么东西。”
但这不重要,有些事不需要明白,正如狗头人杀死他爹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唱起那首欢快的曲子,而他却是个五音不全。
她靠在他的肩膀,轻得飘飘然,随时都会飞走,于是他在她身上盖了层小小的毯子,也是事先裹在衣服里的。
然而海面一下子都乌黑了,原来的金光闪烁都成了云层上的剪影,逐渐褪去,他不知道为何变得如此,也是一怪哉。但他并不想让她晓得,有些东西,心知肚明,但千万不要说出去。
他还在琢磨着自己意外的昏厥,那是不可思议的,不像是给人用锤子抡了一把,也不疼,只是意识与肉体的缝口有了间隙,仿佛流进了风之类的东西。
他抬起头,没有海鸟在飞。
这鬼天气,越来越暗了,他想,必须回去。
于是动了桨,发了狠地划着,却给什么东西,礁石之类却看不见的玩意儿给拦住了,总之很难挪动,狗娘的,他骂着,这是他骂的第一句话,不禁懊恼起来了。
风大了,他意识到如果再不回港,就会把事儿闹大,便更加卖力地摇着,拨着,打着,随着白浪飞溅,也给游过去。
可孤独,甚至不知道方向,但得有泊岸的地儿。
但运气颇好,他看见了远远的港口,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满面火气地站在那,显然饮过酒。他见小船要回港,竟疯魔起来,骂骂咧咧地手舞足蹈,但听不清他骂些什么鬼。
然而终于靠岸了,他还没站稳,便给男人一巴掌火辣辣地打得响亮:“贼小子,真他妈能耐,趁老子有事啥也干得出!真他妈能耐!”然而他放过了,“叫那个姑娘家家的滚下来!”
“她睡着了。”
“那你自个儿驼回去!”男人粗暴道,“我没把你这个贼小子打死就不错了!识趣些!妈的若不是老子,别人早给你们捆上打上个千万遍!妈的还不甘心,非喝了你血,扒了你皮,吃了你肉!那还算你好运!”
“谢谢谢谢……”他赶忙将她背上,裹着毯子,艰难地在风里走着,踩着湿润而坚硬的沙砾。
就像驮着米袋一样,他想,却还暖和,眼睛好像花了,却是进了沙,可难受,却不能停下来,矮山、房子、鸭子,海鸟……都朦胧地显着身影。
“快到了。”他说着,然而背上的人儿仍昏着,也好,起码看不见黑色的污浊的海,和金色的痂皮。
他竟有些想哭,但青鸟是不会哭的。
终于到了,他卸了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将手钻进口袋里取暖,却摸到一个黑面包,大抵是那个男人偷偷塞进去的。
女孩也醒了,她茫茫:“到家了?”
他点点头:“饿了?”
她点点头。
于是他将口袋里的黑面包递过去。
“对了。”
“什么?”
“行李你还差些什么?我给你准备准备。”
“你都知道了……”她低下头,“或许我早该跟你说的……但我想……”
“我说了,这不是丢脸的事儿。”他说,“总得有人种田,有人闯荡……有人是泥土,有人是叶子……你是你自己,没人可以决定你怎样。”
“也许吧,但我得说,我真的没法待下来。说真的,总觉得有人要打我……你还记得那狗叫吧……有些东西,咱们都没法避免……都得死……都得活下来……然后还是都得死……”
他点点头。
“我想,不用明天,晚上我就走罢,也快些,没人会留意的……也不会打扰到谁……是吧……”
他默然了一阵:“当然,只要……别哭。”
然而她的眼睛已经湿了。
“是的,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她重复道。
“我给你拿行李来。”
收拾好了,她走出房门:“真黑。”
“是啊,连星星也没有的。”
“有时候我也想看一下那支扫把。”
“那是镰刀,是杖子!”他严肃道。
“我家那房子,也没什么用了,给我卖了吧,留着照顾你妈,她其实也怪可怜……你自己也是……”
“我知道。”
“走罢。”
“走罢。”
她的瘦弱的身子在无垠的暴力的夜色中是怎样的无助、单薄,倏忽便消失了。就像是如何轻易折断一根草茎,如果愿意的话。
“就这样,走去,像鸟一样,飞,飞得远远地,谁也看不见,摸不着,然后给自己唱歌,随便唱……妈的多自由……”他说,接着回了里屋,不合时宜地吹起欢快的曲调。
可怜人,唱南歌,没清嗓,给瓜花……
但得换一个调儿:阿姑娘,往山走,没花采,不哭妈……
于是她也不自觉地唱起来了,背着小小的行李,在无人的孤独中前行:见证人。
这是第一封信。
我望望外面,天也是黑的,黑得一塌糊涂。
于是叹了口气,将信塞了回去,又歪着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呆呆地发愣。
先知鸟。我想,好像有什么东西贴近了我的耳朵,轻飘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