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活了下来,没人忍下心丢去这么个孤儿,况且看一个小女孩死在自家门前并不是件荣光的事儿。对家的老爹将她拾了回去——她觉察得出,这个男人并不关心自己,他好像只是在执行某种不可抗拒的命令,就像喂自家猪饲料。
她有些惶恐地看着这个更小的天地,墙皮没有一处不是烂得只剩下一片光溜溜,一个小小的米缸(至少她是这么觉得)里有着刺鼻的异味,或许是进了米虫,这是常事,可能让人嗅出来,且如此熏人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别傻了,那是尿鳖子!”这家的女人出来了,身材微胖,但还是显得出并不明显的曲线,脸黄黄的,但并不难看。她见她正张望着那玩意,便忍不住笑道,“你这姑娘便不必晓得嘞,可不害臊……孩子他爸,你这玩意儿也该扔了,北方人的物件在咱这可派不上场子。整天摆在这儿可真他妈熏,最好卖给西家那三巴子,那小子不是可想要个么,正好遂了他愿……”
“这哪行……”男人看看女孩,“这是她爹从北平带来的玩意儿,总得收着不是,毕竟人家一番心意……”
她愣了愣,呆呆地望着那尿鳖子,半天不吭声。
“姑娘!”女人喊着。
“啊……啊……”
“咋回事?”
“没……没啥……”她有些结巴了,她不晓得该咋称呼这家人,她从没唤过谁……
“嗯?”
“啊……啊……我是说……说……啊……咋……咋……说……不是……我是……说……咋称呼……对……”
女人不知怎地又笑出声来:“能咋样,叫爹妈呗,不是有人说,给饭吃就是爹么……”
男人却摇摇头:“还是干的吧,她爹在天上看着不是……”
女人顺从地点点头,便不说话了。
这时那男孩走进里屋来,他皮肤晒得黑黝黝。像极了他爹,尤其是那继承性的浓眉,肆意得很,好像毛锥狠狠摁上去似的。他略显惊诧地望着她。
“小宝,叫阿姐。”妇人不耐烦似的催道。
男孩莫名地看着她,眼里仍清白着,不知琢磨些什么。
“小宝!”男人有些愠色了。
“阿……阿姐……”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别是魔怔了!”妇人半开玩笑道,“坐下,饭熟了都。”
于是由着女人张罗着,清汤里漂着几根白菜叶,略蛀了些,这不打紧,一旁又是一碗土豆丝,搭上一小叠豆荚子,而各人一碗小粥,米粒是数得清的。但还是看得出,男人碗里的最多,但事实上不过一小把,而她的那碗最稀,但她似乎明白着一些阴晦的玩意儿,便不作声,更加垂着头喝那碗可以说是白水的粥了,而至于那小碟豆荚子,照例都由男人独享,毕竟是顶梁柱,不吃饱哪赚的钱糊口?而稍微有些油水的土豆丝,她更是不敢碰,只是一咕噜喝尽自己的那碗粥,然后小心地坐在那,好像置在电椅上。
男孩也不动筷子,他似乎仍想着,眼神不免得迷离了,于是女人也不便动,只得耐着性子观着男人,试图让他快些起了头。然而男人却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他从自己的碗里抓出一个青油油的豆荚子安在女孩碗里,又为她夹了根土豆丝。
女人讶然地瞅着他,又瞥瞥儿子,可这小子真不争气,正呆呆地臆想着,只好扫兴地舀着毫无滋味的菜汤抿着。
女孩还是垂着头,她不敢动筷子。
“吃!吃!”男人招呼着,甚至有些粗暴地喊着。
她试图撮下细细的一根丝儿,却觉得莫名地现出只恶兽,正在发狠地嚼着自己的肝儿脏儿。于是她可怕地松了手,头垂得更低了,显得比丫鬟还低卑。
女人不动声色地加了几根丝儿入了儿子的碗里,却被他的想入非非给拒绝了,她不能出声,便咬紧了牙,几乎要将舌尖逼出血来。
男人盛怒地一拍桌儿:“妈的不吃了!”说着雷霆般闪过。女人无趣地将那碗土豆丝连着清汤全清理了,这是他们家第一回余了残食。
而这顿饭便在男孩继续着的异想天开中不欢而散。
这家里没闲的床铺,男人便只好委屈她窝在杂物室里,其实里边物件并不多,也就不显得杂,唯独那个旧得生锈的大铁箱子颇占位置。那一夜,她就蜷着软绵绵的身子睡在冷风里。好像一切都在与她作对:地板冻人,寒气鬼手似的摸上来,延至发慌的天灵盖,似乎喃喃着细足蚊音,但旋即丧失了,被八脚的家伙给擒住了,逐渐弥漫开来的血腥与悲伤和在气中抖得她睡不着觉,只是一个劲地打战、恐惧、卡夫卡。
是些不由人的日子,她穿上最贱的衣服,跨上最脏的肥裤,踩上最烂的破鞋,还收了鞭子压上最臭的帽子,而她的行动似乎也是被限制了的——总不能吃白饭,遂缝针洗衣之类,“女儿家家,若是不学,有个屁用,还不如拿去喂猪呢!”女人毫不客气道,她也只好老老实实学去,即便这非所愿,说实在,她可怕那些肉嘟嘟、恶狠狠的猪,连它们也摆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吓唬自个儿。“可千万别给捉去喂猪!”
她不由得羡慕起那个男孩儿,那个被小宝的男孩儿,却总可以跑出跑外,惹来一身泥垢也不招女人不喜欢,不为什么,他是亲的。于是她只能是个每天干活的吃白饭。
“可不准和她耍!”女人总是趁丈夫不在时如是对着男孩儿叫着,“吃白饭终究是吃白饭,好比你妈终究是你妈!”
女人又顿了顿:“这样可不象话,你也不小了,是时候寻活干了。”她又转身回里屋去了,背弓得厉害,却不像有病的模样,苍凉的墙面上留下了指甲印。
他不明白似的,木愣愣地站在那,继而又蹿出门外去了,活像没影的鸟。没有悲伤的青鸟。
“多好,多好。”她当晚便睡去了,梦到了长着蓝色羽毛的男孩儿在下雨的街上打着弯,不飞,只是没表情地望着四下,却往后退了几下,是携着刺刀的狗头人,靠着房檐现身过去,又淋着雨冲去,上来就是一击,一个农民模样的高大的黑皮肤男人趔趄一阵,身背倚在红门上,无力地喘着气,腹部舔着红糊糊,吸溜一阵便涌出来更多,那人又狗叫一声,震得周围如同晴天霹雳,尽皆逃散去了,险些给这凶猛的玩意骇破胆,可不是,叫得比狮子还狠,这死忠而不要命的鬼嗓最叫人悚然。
“要命呢……咳……狗,样……”男人的面部痛苦地扭曲了,他不得不稍稍弯下身,其实必死无疑,但仍倔强着不肯低下,衰老的盘根一般。
狗头人又是一声犬吠,惊得落叶狂舞,都迷了方向,扑啦啦打作一团,肆虐着的风也乱着,刺刀一样又挑开了错乱的杂团,便失却了激烈,蔫儿样,裂了,去了。
“狗,样……”男人的话真将那暴徒惹火了,所幸又是一下啪地打倒在地,脑袋嘭地砸开,血浆染上了赤色的门,逆流而上,死死地抓满了这扇不祥之门。
余下的血飞过去,溅得那身漂亮的青色羽毛都是,于是给呆住了,动不得。
狗头人并没意思杀他,只是诡异地向他笑笑,便仓促地离去了,离开的时候仍笑着,笑得跟狗一样欢。
于是从一角中探出个不安的人头,慌张地环顾四周,即便望着寒心的尸首和冻僵了的血块也不敢出去,他轻轻啊了一声。“也跟狗一样。”青鸟用没有色彩的歌声唱着。他看到更多的狗头人现出身来,摸着那人的血块,好像在****一样……
都涌出来了,魔怪似的,冲着凝固的血和不尽的残气……
她忽地醒了。这是个不漂亮的梦魇。而且失却了色调,当成千上万拥挤的狗头人们一同现出身来时,黑白色的彷惶。
“可怜人,唱南歌,没清嗓,给瓜花……”
她好像也会唱了,但当醒来的时候却将调子忘得一干二净,嘿,还是黑的,啥也摸不清,可不是。
总之那天晚上睡不好,谁睡得着,在黑色的臭罐子里,弥漫着腐的晦气,怕是猪也难安稳。
已经是天明,总算能出房,男孩儿一脸呆木地返了,身上沾满了泥渍,湿得一塌糊涂,就像在雨坑里打过滚一般。
“为什么要呆成这副模样?”她相当不解,是为了昨天的事么?
然而女人回来了,也是一脸呆滞,刚跨进房门便嘭地倒在地上,软了身。
男人死了,这是第二天她从邻居那得知的。
“也是个透风的老鼠。”
然而他的尸体也不见了,据说又是三个身穿绿大衣的男子,不过不是上回那三个,且他们的军装似乎更体面、正式了,难免有些破,缝了不少针,但看上去漂亮极了。那三人的脸上无一例外都扎满了刀痕。当然,这些都是听王妈说的,她半夜出来散步,隐约望见三个鬼魂似的玩意儿,抬起了僵硬的躯壳,让腿都给吓瘫了,糊糊似的黏在地上,直到那幽绿色的衣装在尚不明晰的月光下逐渐清晰起来,随即又失去了,迎着后山顶的北斗。
女人从此疯了,请了人作法也消不去魔怔,有人说着不如请后山那位和尚来,但给拒绝了,事实上女人家已穷得揭不开锅。尽管总有人窃窃私语说男人有底儿,甚至有了后院里埋着一大罐金子的传言,可都给否决了,至少青鸟如是说,若真留了这笔钱,这日子还用得着这么尴尬。
怎么可能有金子?想想也是,为了糊口,后院给卖了,也没寻到金子。而男孩儿也借着卖了后院得来的钱财买了一辆小车搭客养活。
干这行的人不在少数,身强力壮的有的是,一个小娃子是很难混下来的。
但他还是在第三天带回了一小袋米,妈的比金子还稀罕。
“这米可来路可不正道呢,我晓得。”赵叔严肃道,但她可一点也不信,然而青鸟歪了头,孤单地蹲在那儿不知想些什么。
第三天,青鸟带着残缺的小车回来了,他脸上肿了一大片,又是青又是紫,还杂着流动的红,他依旧不显露任何表情,然而将车放置好了,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黑的,好像爽快了些,他又去修整小车了,然而他的头歪得更厉害了,总不敢看人眼,见她煮饭时也是如此,也不说话,吃完饭便走了,在黑得不见人的街上。
天刚亮,他驮着更小的一袋米,整张脸却肿得更厉害,几乎扭曲了。她不得不相信李叔所言。于是更多的人不给他正眼看,见他一过来一个个都缩进了自己家里,闩上门,闭了户,手里还拿着一两样可伤人的玩意儿,木棒扫帚锄头什么的都是。
“吃饭。”他轻声道,扶着面相木然的女人来了。
“吃饭。”他坚持道,女人已经孩子一样地开吃了,吧唧吧唧,只是机械地运作,可她仍不动筷子。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动筷子,坐到了门外的地面上,冷冰冰的,却也不在意。
月亮上来了,他开始微微地抖动了,起了身,再度消失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驮着米回来,却几乎走不动了,一瘸一拐,在快到家的时候还猛地摔上了一跤,折腾了许久才爬起来。没人扶他一把,都用唾弃的眼神看他,一个没糖的孩子向他头上不满地啐了一口水,还恶作剧似的踩上几脚,只差没撒泡尿。其实也没大区别了,衣服是脏透了,却比人光鲜亮丽多了,就像砂纸包着一泥堆,很无奈地铺在地上,忍受着比剑还冷还利的眼神扫着。
然而他没给锉到,还是起来了,只是沉默地,弓着背,歪着头,垂着面走进了幽暗的房里。但当青鸟的身影不见了,人们又用恶毒的眼光打量起她,好像在说:“想必这一家子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只觉得很委屈,明明是他招的罪,凭啥却怪到自己身上?先不说过去受女人的气,如今整天忙活着,连吃点暖肚都够不上的一丁点稀粥都要被人鄙夷,好像犯了什么肮脏的事务……然而她因委屈低下的头更让所有人确定了他们的想法,于是更形不屑地打量她,就像看一只破鞋。臭!
好像每一只脚都傲慢地从她背上跨过。她觉得肉体在意识崩塌的边缘纠结。
弯曲的银色的扫帚,很不漂亮地挂在天上,那也成了羞耻的标志,而男孩儿也缓缓地起了身,他的背影根本没法拦住,其实很慢,但她的手永远抓不住他的肩膀。她默然地让他去了,但他刚走,她又愤恨地骂了一顿,这几乎掏尽了她所知的一切脏词,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他。
总之那天晚上是不好过的,一切都在眩晕地震动着,鼓吹着,摇摆着,不安着,滚动着,喧嚣着,唾弃着,咒骂着,力打着,死撞着——疲倦着。
又回来了,卑贱的骆驼。
她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那张看不出本貌的肿胀的脸,沾满了口水。
当他将米袋放在地上时,便给一巴掌打个趔趄,立马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他好容易才翻过身,又是火辣辣而积满着怨气的一巴掌,这叫他清醒了。
他也一巴掌猛地甩过去:“我没偷……我没抢……都是富哥儿……他们要活靶子……给我米……我干了……我没偷……我没抢……我只是给他们……当靶子……当靶子……”他并非不知道巴掌的用意,但这一下确确实实出于那混沌不明白的意识。
他哭了,但很难看出来,眼泪和口水融在一块儿,辨析不清了。
她抓着他的手,黝黑的,粗糙的,深刻的。狰狞的线条蜿蜒着,结实着,不绝着。
她将头掩在他的手上,也跟着哭了起来。
“吃饭。”他倔强道,“吃饭。我是个车夫。”
“他是个地道的车夫。”巫婆对我说着,“干起活来相当卖力,至少别人是这么评价的,但你甭想从他脸上看到一点点别的表情,我是说哭啊笑啊之类的。眼泪他早就哭光了,至于笑,那还是算了,好比蘑菇从不会朝着太阳笑。不喜欢嘛……”
“可难过?”
“都是一般,活下来的人是最难过的。”她说,“要不要点根蜡烛,可黑呢不是?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娃子的眼神咋样,反正我这眼睛是啥也看不见了,坏透了……”
“我想不用了……我的意思是说,天色也不早了,不是?”
“是罢。”她有些遗憾道,“我送送你吧,那么黑,怕是老虎肚子也不过如此,你会撞上的,走吧,娃子……”
她就这么无力地领着我。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我领着她,就这么沉默地走出去,银光徐然,飘飘洒洒。
“不是把扫帚呢!”我试图安慰她道。
她摇摇头,然后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就蹒跚离去,她钻回了她那又冷又暗的鼹鼠屋里。
我想我不该这么对她说,有些所谓的安慰可能比回忆更伤人,就像天上那弯东西,我看见它就没高兴过,尽管它很乐意把光撒在我身上,但银惨惨的很不舒服。
得走进去了。
“这不是我家。”我反复告诉自己,可又不得不承认,“但我在里边住了十多年。但这不是我家。”
我还是进去了,当光一刹那亮起来的时候很不适应,好像给人用棒子迅速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