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鸟急。
帝海深。
帝海辽阔无际,广袤无边。
帝海禁入。
徐州以东,直到海边便是帝海。
入海两百里有余,有一处大漩涡。
这漩涡幽深黑怖,似乎直通幽冥。
这儿无鸟无鱼无船,亦无修行者。
大好的海景中竟然任何生灵都没有,不能不说诡异。
忽然听见漩涡深处一声震动。
漩涡之下尽是海水,如果能从漩涡下去,便能看见漩涡下的海涡暗流不停涌动,竟然结成了阵法禁制。
这里的元灵水压经过禁制剥离,顺着漩涡渐渐往下,变得越来越粘稠。
越往下,元灵越加凶残且强大,越发滚滚无情。
漩涡深至数百丈禁制丝毫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深沉,这里恐怕是连天道大成修士都不能染指的地方。
最终到了海底,浓重的元灵海气重压已经形成了固体的海柱,一条条海柱排列如同钉子又像监牢变化成为了阵图。
这钉子和监牢又封印着什么样的东西?
海底没有一丝光源,幽黑无比的深海下连灵活跃动的水属天地元气都被钉得动弹不得。
那深深的阵法中似乎有个身影,太深太黑了没有办法真切地观察。
“哎——”有一声低沉空灵的叹息,引得阵法震荡不停,但丝毫没有松落的意思。
阵法的震动向四面八方传导而去,海和陆的震动又换作了悲鸣,像是一阵回应。
海面上便这样猛烈地翻腾了起来,天空阴云一片,轰隆隆一阵闷响,天与海的距离被压得越来越近,云层越积越厚,雷云闷声仿佛巨兽的哭泣。
海浪一阵翻滚,向漩涡中一阵阵涌动,在追寻谁,在呼喊谁。
但天地的牢狱依然坚挺。
一阵徒然的反抗而已。
身影稍作扭转,漩涡的旋转就变得更加急切了,想要把下面深沉地黑暗压成碎片。云层又是一声怒吼,海面翻起滔天巨浪。
帝海天地一片混乱。
“别急,别急。”
“快了,快了。”
“嗯——”
——
兮泊月如往常一样坐在床上看书,艮盈桌上摆着沙盘,一边绘制阵图一边在旁边用算盘噼里啪啦计算数据。
兮泊月瞟了一眼,换了个姿势。
轩辕神宫卜算很厉害,阵图也是,大都是数学学的好,特别擅长函数和几何。不过也只是年轻人学习的低等弱鸡数学,高深阵法涵盖的数学就是沙石老怪这种非人时间久了一样掌握的很好。艮盈这种低辈弟子毕竟还是年轻。
兮泊月心中冷笑,像我,根本不屑于学习这些东西。反正我不属于轩辕神宫,没有人检查我功课。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随后就推门进来了。
两人望向门口,穿着红色道袍的止水师叔出现了。
两人一身手忙脚乱起来行礼。
震止水抬抬手表示不用,随后走到艮盈那边,看了看沙盘,点点头。
随后又过来兮泊月这里,看见他散乱的书本,兮泊月就不好意思地摸摸下巴。
“很喜欢道史吗?”
“是。”
“可惜我宫只存有十三国之乱以后的事情,黄道和荒天都只有只言片语。”
“是的。”
“以后有机会去道德书院,道史比较齐全。”
“记住了。”
震止水又回过头去,用手指了指艮盈。
“师叔祖心情不错,你做的很好。”
这话说的余下两人都有点尴尬。
“兮泊月。”震止水又回过头来。
“是。”
“午后去飞升殿,笑师兄会在那里等你。”说完便往门外去。
“屋里收拾一下。”
艮盈看了一眼兮泊月,兮泊月尴尬地挠了挠头。
飞升殿是巽宫的一个大殿,以前用来教修行境界细节的各人差异,现在大都用不上,口授也就够了。
修行这种事,向来因人而异。好比练成丹身,通常要经过炼化脏腑达成五行归元,炼化三魂达成神魂合一,还有真灵灌体洗掉杂质。
这里面的细节很复杂,炼脏腑就有先后顺序,哪一元需要先炼,哪一元需要后炼,有的人亲水,有的人缺火,所以都不一样。还有三魂合一需要渡魂劫,师长必须算你的命数因果来决定魂劫先渡还是三魂先合。
要是不顾天地人和一股脑乱练,就会死。
兮泊月拿着几本书去藏书阁放好,和书阁弟子聊了两句,随后走小道到了巽宫。
小道穿行到后门,隐约看见前面大道有人走过,兮泊月寻思到哪里找先生。
“兮泊月。”
正在这样想着,就听见那边有人唤他,他便从小道走了上来。
他也不知道震笑怎么发现他的,自己对修士的理解还是太浅薄。
“来。”震笑简短地表达了让他跟着自己的意思,就自顾自从另一条小路走了。兮泊月小跑两步跟上去,觉得自己怎么跟小狗似得。
他落后震笑两步,像幼年跟着渔村那位年长的读书先生一样。
“泊月啊。”
震笑开口唤他。
“这些天有什么趣事?”
兮泊月略作思考。
“是些先生不感兴趣的事。”
“哦。”
又沉默走了一阵,穿越飞升殿后的桃林,从巽宫墙壁旁的一个小门走了出去。
然后是下山的路。
“我先前考虑过,你的修行。”
“烦劳先生了。”
“你可知道白衣得道?”
“知道。”
白衣得道的事,得说到自古以来。
最先修道这种事情,并非修行而是修知。现时修道对于知行合一,修知行有着比较完整的研究。但是久之前是单修知或者单修行。修行都是后来的事,是荒天神国时期纯粹崇尚修行。
而之前多是白衣封神,白衣得道。
白衣指的就是布衣,没有任何道法术基础的凡人。
那么白衣凭什么得道?这就是修知的魅力。
知,涵盖起来就是德、思、学、育、才。一个人读万卷书,知万卷书;行万里路,知万里路——就能得道。
这就是白衣得道。
以前的人不太清楚这是为什么,其实是因为道心入极,天道自然合体。
但是事实证明这样的天道大成是弱不禁风的天道大成。
而且很难。
“你有白衣得道这条路可以走。”震笑继续说道。
“但是我不建议。”
“你可能在路上就死了。”
“说到底凡人是很脆弱的。”
兮泊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我通算过你的命数,变数十分大。而将来会有一段时间天数变动,震荡不停。如果你要走白衣得道,可能会横死乱世。”
“你的命数变化不断,灵动跳跃,隐隐形成三道轨迹,而且三道命线都联系你自身,我预测你的命数与你自身决断有关。”
“你当日选择与我到轩辕神宫,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若你选择其他两人,命线定然变化。”
兮泊月似懂非懂。
“至于你不能通感,我推测有关你的道心。”
“先天通灵不是很多,记载也不是很详细,我懂的不多。大多都谈到道体通心、道心通我。”
“我大概认为你通感的态度由你的‘我道’决定。”
兮泊月听出些不详的预感。
“你的通感要抱着天道大成的觉悟和起点去做。”震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兮泊月,眼光复杂。
山风吹过野草莎莎作响。
“所以我也不知道你该如何修行。”
兮泊月还是个少年,来自小渔村,读的书少,见过的世面也少。
“天道求我”这种事情,活了三百岁的真修都充满疑问,更何况这种小少年。
古来的先天通灵,也都是从白衣走起,游历人间,渐渐开始知行双修,最后得道成仙。而这种道体通心、道心通我的状态,修行自然毫无阻塞。
这就是先天通灵的秘密。
震笑继续往山下走去。
“马上就是乱世。”
“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你肉身化丹。”
“你的身躯就是天材地宝,用天罡地煞直接炼化就是丹体。”
“但是师尊反对这种事。”
“想来也是我太急了。”
兮泊月此时也想入非非,刚刚修道就是小通天,哇!听起来就好厉害。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收你入轩辕神宫吗?”
“请先生明示。”
“你以后会成为出众的人。”
“先生谬赞。”
“其实轩辕神宫教不到你什么东西,你很聪明,不需要师门的教导。”
“惭愧。”一番称赞让兮泊月有些脸红。
“你将来必然与我平谈,甚至在我之上。到那时,师门辈分将成为你我还有其他人的隔阂。”
“先生是支持万物大同的?”
“算是吧。”
看来先生很不喜欢师门辈分这类俗物而且他支持万物大同。
万物大同是一种理论设想,宣扬万生万物都是经由六道轮回产生,是以生而平等,就不应划分仙凡之别,是以修士、凡人、生灵乃至神仙都是平等的,就是万物大同。
先不说正确与否,单说凡人要生存,就要渔猎养殖,那凡人与鸡鸭同等,难道不能吃鸡鸭?稻禾也有成精,难道也不吃米饭?
所以到头来也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修道能谈论这样的道理了。
“到了。”
震笑在一幢不知名的小楼前面停下了脚步。
这小楼应该属于外宫群楼,但是从远处看不出来是什么建筑,因为这楼有点破败,很容易让人忽视掉。
“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兮泊月问道。
震笑回身看他一眼,“见一个人。”
推开楼门,发出吱呀——一声,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动过。
地面积满灰尘,厚实得看不见地板的样式,少说积了十年,甚至脚踩上去都觉得有些蓬松。
两人进来关上楼门,兮泊月觉得里面凉飕飕的有些渗人。
这里真的能住人?
小楼里面的家具物什都被灰尘遮盖,看不清本来样子,兮泊月望向震笑的表情有些迷茫,而他看见震笑的神色竟然带着些紧张。
兮泊月立刻想到要见的人是谁,只是不敢说出来。
师祖,轩辕神宫的老怪物,【八·九行歌】。
道史上,明记或者杂谈,没有一句是讲他的好话,也没有谁清晰地给他立过传。
他不像化敷,或者上羽步或者皇城烟绝或者三元这一系列的人和其他人有许许多多的交集。
他没有,能记载的文字很少提及他,如果不是他八·九行歌身为轩辕神宫的师祖,兮泊月肯定会忽略这样一个角色。
这样一个角落无人知晓的小楼,破败的积满灰尘的小楼里,住着八·九行歌?
怎么可能?
震笑带着兮泊月从一旁的楼梯上去,震笑连走路都不带起一丝尘土,显得极为恭敬。而兮泊月没有办法,匡当当激起无数飞尘。
震笑手往下压,飞尘就被他控制维持在了地上。
兮泊月更加紧张了。
楼上只有一个隔间,微微的光束从天窗关闭的缝隙中挤进来,隔间里似乎能看见坐了一个人。
那里有个蒲团,一个发须及地的老头坐在那里。他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布满皱纹,身上积满了灰尘连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都看不出来。
他死了吗?兮泊月想。
应该是没有死,老头身躯随着胸腔缓缓起伏,似乎进行着悠长缓慢的吐息。
震笑拜倒在地上,兮泊月也赶紧随之拜倒。
没有威压。
兮泊月见过的所有天道大CD有威压,或多或少地散发出来。
震笑、化敷、乾弃物。
其中化敷威压最强大,而乾弃物威压控制最好。
相信化敷对于威压的控制应当不甚上心,而乾弃物作为一代长师出于门派交际弟子教育等原因对威压控制最为细致。但是即便如此乾弃物的威压依然能够感受到。
而修为略低的震止水,只是通天大成,依然能感受到其身躯的魄力。
这个老道,八·九行歌为什么没有威压?
他的气息甚至就像一个普通老头,几乎感受不到。
兮泊月偷偷抬眼看他,他对于两人到来没有丝毫反应。
然后兮泊月低下头,默默吃灰。
他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也不一定。
从小通天开始神游物外就不是什么困难法术,这样的老怪物肯定会分神离体。
他分神离体去干什么了?
他应该知道我们到这里等着他,那为什么不说话?
这是考验吗?
不对。
兮泊月忽然意识到,莫名意识到,八九行歌在看着他。
他在看我,为什么我知道他在看我?错觉吗?
但是兮泊月知道,就是知道他在看着他。
什么时候开始的?进小屋时?更早之前?
兮泊月迷茫地直起身,而那老头还是老样子。
为什么我会知道他看着我,他看着我干什么?
震笑发现兮泊月的异常,看着他迷茫地表情,思考了一下,立刻起身退去。
兮泊月又迷茫地看着震笑走下楼去,不解地看着八九行歌。
过了许久,老头终于睁开眼睛。
那时一双深沉得可怕的眼睛,暗灰色,没什么神采。
但是太深沉了,就像对视海中的黑暗,或者无星的深空。。
兮泊月背后冒出冷汗。
老头又伸出手,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抹了一把,看了看,似乎在推算时日。
然后他甩了一下手,灰尘便全部甩掉了。
老头再次看向兮泊月。
他明明没什么表情,兮泊月却觉得这老东西不是很高兴。
兮泊月非常紧张,不敢从他的眼中移开目光。
两人就这样对视许久。
最终八九行歌闭上眼睛,兮泊月终于小心呼出一口浊气。
“算了。”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传出,就像在锯木头。
兮泊月不清楚什么算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八九行歌又说出莫名其妙的话,他虚视着天窗,不再理兮泊月。
他不知道我的修道应该怎么样,是这个意思吗?
兮泊月小心翼翼站起来就要下楼。
“你去守月阁,然后去找乾弃物那个小东西。”
兮泊月看过去,老头已经维持原来的姿势不再动弹。
兮泊月便安静离开了。
他还是想不通一个问题——那个时候老怪物真的有看着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