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冰封十里,梅园里的梅花开得肆意而张狂,清香阵阵,沁人心脾。
偌大的园子里,几名婢女正在打扫积雪,远远便看见匆忙跑进来的白衣女子,忙停下手中的活,行礼道,“落影阁主。”
步霏语无暇理会她们,径直往里屋跑去,推开房门,屋内却空无一人,原来……师父不在。
冬日的阳光从半开着的房门里洒了进来,照在白衣女子的身上,将她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留下一地的失落。
步霏语回过身,看着屋内的摆设,极为简单,墙上挂着字迹娟秀的屏轴,架上排着成堆的书卷,窗下矮几上置一古琴。
十几年了,这里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其实她也曾在这间屋子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她初来暗宫的时候。
那时的她,每到夜晚,总是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因为那场大火,让她对火光充满了恐惧,甚至连小小的烛火都不能看见,可是她也同样恐惧漆黑一片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
每当此时,师父总会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同她一起在黑暗中静静地,舔/舐伤口。
正是日日夜夜无声的守护,悄然打开了她的心扉,让她将这个女子视作此生唯一的亲人。
从那以后,她努力跟随着她的步伐,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够好好守护着她。
回想起过往,与师父相处的点点滴滴,步霏语便觉得暖意洋洋,她关上房门,走到院子里,唤来一位婢女问道,“宫主去哪了?”
那婢女答道,“禀阁主,前几日,朝晖山庄派人送信来,说是有要事与宫主相商,宫主便随他们去了。”
“那何时回来?”
“奴婢不知。”
“你忙去吧。”步霏语转身离开了梅园,径直走回了自己的住所。
傍晚时分,用过一些晚膳,步霏语便将自己关在房里,她坐在桌案前,手里拿着爹爹生前留给她的香包,犹豫了几番,还是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仍旧是一支熏香,一颗药丸,一张纸。
她的目光在这三样东西上转了又转,心思同样百转千回,柔柔的烛光落在她的眉间,也变得缥缈不可捉摸。
天色越发昏暗,侍女端着洗簌用具推门走了进来,提醒道,“阁主,天色已晚,该歇息了。”
步霏语抬头哦了一声,将桌上的东西收起,悄无声息地走到那侍女身后,反手便点了她的睡穴,将她扶上床,然后对着已经没有了知觉的人,略带抱歉地说道,“你先替我睡会,我保证天亮前赶回来。”
寒夜刺骨,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石板街上,街旁重叠的瓦房上很快就薄薄积了一层,街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整个帝都皇城也是格外冷清。
步霏语正走着,身后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她一个回身,便躲进了街角的暗处。
三人策马狂奔而过,虽然速度极快,但步霏语还是看清楚了那马背上的人,白玉金冠高高束起,青丝如绸,紫衣卓绝,满身风尘仆仆,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
步霏语忍不住又往暗处挪了几分,直到马蹄声渐行渐远,一颗悬着的心才松下来。
可让步霏语没想到的是,就在下一刻,马蹄声竟然去而复返!
步霏语靠在墙角,收敛全身的气息,身侧的手也紧握成拳,她清楚地感觉到马背上的人走了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与她只有一墙之隔,这一刻,她紧闭着眼,几乎忘记了呼吸。
街道上,楚凌烟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深邃的黑眸泛起一丝迷离,为什么刚才感觉好像看见她了?
他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几步时,曙微提醒道,“楼主,时间紧迫,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楚凌烟止住脚步,摇头笑了笑,定是看错了,这个时辰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呢?
原来数月未见她,心底竟是这般,这般地……想念。
重新翻身上马,又是一阵马蹄声过,天地骤然而静。
步霏语等了片刻,确定楚凌烟已经走远了,才从暗处出来,她怔怔地看着雪地上的马蹄印,眼中盛满依恋,许久,方才转身离开。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地落个不停,整个皇宫都是银装素裹,粉妆玉砌。
步霏语静立于宫墙之上,长发轻飞,白衣胜雪,几乎与天地融为一色。
她远远注视着清和殿的方向,一个纵身,轻飘飘地落地,然后躲过巡逻的守卫,翻身飞入了清和殿。
殿内,一灯如豆,数名侍女已经被点了睡穴,昏倒在地。
楚御风躺着龙榻上,紧蹙的眉头,紊乱的呼吸,满头的大汗,都显示着他睡得极不安稳。
步霏语走到一个香炉前,从袖口取出一支熏香,点燃,插上,一道青烟带着一缕沉香悠悠飘出,沁得满室芬芳。
片刻后,床榻上的人,眉头舒展,呼吸渐渐平稳,当那只熏香彻底燃尽时,醒了过来,环顾四周,寝殿内,独坐着一名女子,柔柔的烛光映着她的白衣墨发、澄澈双眸,冰雪般清雅绝俗。
“你是何人?”威严的声音在寝殿内响起,并无半分的惊慌。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清清冷冷的声音,同样不含一丝感情,“我只是来替你解毒的。”
“解毒?”楚御风有一丝惊讶,“朕何时有中毒?”
“这个毒,你应该不会陌生。”步霏语一字一顿道,“迷魂,引魄。”
“什么?”楚御风霍地站起身,瞳孔在瞬间收缩,下一瞬,他慌忙卷起自己的衣袖,苍白如纸的手臂上,有一条黑线自指尖一直蔓延到手肘以上,黑白对映,显得愈加狰狞,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这是什么,因为当年,这条黑线也同样出现在过他父皇的手肘上。
那条狰狞的黑线,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拉开了那些尘封已久,不堪的过往。
为了夺得皇位,他辜负心爱的女子,娶楠国公主为王妃,并承诺她一国之母的后位,最终害得自己心爱的女子死于非命。
为了夺得皇位,他与楠皇签订不平等的盟约,导致之后伽国处处受制于楠国。
为了夺得皇位,他下毒操控自己的父皇,如今同样的事却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报应啊!真是报应啊!”楚御风跌坐在床上,反复喃喃着这几句话,最后近乎癫狂地大笑起来。
步霏语只是漠然地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并不可恨,反而可怜至极。
“你究竟是什么人?”楚御风终于平静下来,目光探究地盯着眼前的白衣女子,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眉眼,最后,在注意到她手腕处的血玉凤镯时,微微惊了一下,心底的疑惑也有了答案。
“原来是你。”楚御风若有所悟,“你应该也是步氏一族的后人吧。”
被当场揭穿了身份,步霏语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依旧静静地坐在那。
楚御风奇怪问道,“一年前,你还想杀朕,为何如今却要救朕?”
步霏语默了一会,抬头看着这个她曾经最恨的人,双眸如海水般幽宁寂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因为,于事无补。”
即使报了仇,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只不过是徒增更多无辜的亡魂罢了。
楚御风怔了一瞬,这四个字曾几何时,也有人对他说过。
那是登上皇位后的一个月,有一个女子只身闯入皇宫,拿剑指着他,每一句都在拷问他的良心。
“弑父杀兄,双手沾满鲜血得来的皇位,可坐得安稳?!”
“步氏满门的血债,可曾想过偿还?!”
可到了最后的,最后,那女子却只说了一句,话里饱含着恨、怨,更多的是一种深邃的无奈,“杀你,于事无补,只愿你能做个一世明君!”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步霏语站起身,拿出一颗黑色丹药放在桌上,想着爹爹留给她的那张涂涂改改只写了一半的药方,仿佛又看到爹爹坐在书房里埋头钻研的样子,心还是忍不住抽痛,“这是解药,只能保命,解不了你体内所有的毒,因为……它只是个半成品,研制它的人……还来不及完成。”
步霏语抬步走出寝殿,殿外,雪停了,露出墨蓝色的天空,星光点点,一如她此刻的心境,云开月初,如释重负,从今日起,她要彻底放下,为了她所珍视的人,让十六年前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笔勾销。
良久,楚御风才将目光从白衣女子消失处收了回来,看着桌上的那颗黑色药丸,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难怪,他会把血玉凤镯,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