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坛镇镇委镇政府坐落在油田基地附近，离村子不过二三里，夜里，因为雷声滚滚、大雨瓢泼，村里的沸腾与喧嚣并未传到那里。早晨，三千多人从村里一出动，人声鼎沸、车轮滚滚，上访队伍一上公路，镇里就有人发现了，但此时阻止已经来不及。
这几年，坛州把维稳作为头等大事，上升到一票否决的高度。经济建设高速发展，但随之产生了一系列新的社会矛盾与问题，企业改制、工人下岗，城市建设、征地拆迁，司法腐败、冤假错案，环境污染、官员腐败、贫富差距、农民工讨薪，看病难、上学难、养老难，一个个热点、难点接踵而至，访民层出不穷。各县区为了保住那一票，对上访户围追堵截，乡镇一级更是绷紧了神经，昼夜安排人员值班，对重点上访户二十四小时专人专车监控，就怕篱笆夹不紧，有人出去捅娄子。正是在这种严峻的形势面前，坛山村一下子出现三千多人的集体上访，无异于又是一声炸雷！
夜里，镇委秘书小杨子正在镇里值班，凌晨接到村支书李自清的电话，说村里出大事了。小杨子问，出嘛大事了？李自清说，村里几十口人被打坏了，全送到了医院。李自清接着说，林书记出国考察没法联系，我打高镇长手机没人接，快把我急死了！你想想办法，赶快跟高镇长联系上，看眼下这架势非出大事不可。小杨子想，打伤几十口子还不算大事呀？还有嘛大事要出？小杨子毕竟刚参加工作，虽然感到打伤几十人算大事，但不能预测将会发生更大的事。
小杨子听完李自清的汇报，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紧给高建设打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无人接听，最后他直接给区委值班室打电话汇报，区委值班室又向区委书记宋冠德汇报，这一来二去天就快亮了。谁都没想到，天刚一亮，村里三千多号人就冒雨进城，一下子冲进了政府广场。
高建设刚才那身汗不光是跑的，也是紧张的。挨了宋冠德一顿臭骂，他感到事态严重，必须马上按书记的指示采取补救措施。转念又一想，虽然平时自己这个镇长在村里一站，人抬人敬，此时，几十人躺进医院，三千多人正在气头上，这些人再见到他未必当个鸟，只会当成仇人，要是自己贸然面对，恐怕一张口就成了村民们的出气筒。
他先给支书李自清打了电话，李自清声音病怏怏的，像受屈的孩子见了娘，“高镇长，我可听见你的声音啦。”高建设问，“你怎么这个声音？”“病啦，折腾半宿，淋了雨，正输液呢。”“哎呀，……”“没事儿，高镇长你有嘛指示，我爬也能爬过去。”“哎呀，算了吧，金主任呢？”“二爷呀，他也折腾半宿，把人送到医院回来，就回家了。”“行，你先养着吧，我给他打电话。”
高建设给金二爷一拨就通了，没等他的炮管嗓子出音，金二爷的大嗓门儿就震得他耳根子发麻，“高镇长！出大事啦！”“二爷，我都知道啦，咱得赶快救火呀！”“可不是嘛！你说怎么办？”“咱赶紧去市政府，无论想嘛办法都要把人劝回来。”“行，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金二爷来到高建设住的小区，远远就看见高建设在路边举着雨伞。司机下车给高建设拉开车门，高建设钻进去，与金二爷并排坐在后座。一路上，高建设简单问了夜里的情况，又商量怎么跟村民做工作，宝马车眨眼就到了政府广场。
高建设跟着刘刚往里走，一见广场上的人和车，脑袋嗡地就大得像个斗。
广场上一片狼藉，几百辆各式各样的车横七竖八停在青石地面上，三千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坐在车里的，有坐在台阶上的，有打着雨伞的，有披着雨衣或塑料布的，有戴着草帽穿着雨鞋的，还有光头赤脚的。这些人或聚在一起骂大街，或凑在一堆儿吃东西，吵吵嚷嚷闹闹哄哄，搅成了一锅粥。烂泥、碎纸扔了一地，汉白玉大理石被鞋底的泥踏得变了颜色，汉白玉栏杆上还挂着随口喷出的咸痰。再看那些标语，有用黑墨写的，有用红漆刷的，还有用不干胶粘的。那上面的字或工工整整，或歪歪斜斜。标语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拴在车帮上的，有系在廊柱上的，有扯在两辆自行车之间的，有挂在景观树上的，还有用两根竹竿挑着的。
高建设看了这个阵势，先自矮了三分，怯了九成，平时的高门大嗓竟一个音也不能出。
刑警队长刘刚看出高建设的怯弱，给他打气：“建设，你是镇领导，该说嘛说嘛，这有我呢！”
金二爷也给他壮胆，“高镇长，坛山村没几个支裤裆的，甭担心！”然后，又对着村民喊话：“老少爷们儿、老少娘们儿，先静一静、先静一静！”
平时金二爷的大嗓子一亮能传出半里地，今天人多声杂，广场又不拢音，金二爷的喊话显得很微弱。区里一名工作人员拿来一个话筒，递给金二爷，金二爷接在手里用一根手指磕打两下，发出咚咚的回音，金二爷接着喊道：“坛山村的老少爷们儿、老少娘们儿，都听着，别吵吵啦！”广场的嘈杂立刻小了，人们齐刷刷转头往这里望，“咱坛山村夜里发生的事，惊动了各级领导，领导指示，一定要妥善处理。下面请高镇长讲话！”
金二爷把话筒递给高建设，这时，有村民喊“讲嘛？甭拿甜话糊弄人！”有的喊“他们都穿一条裤，睡一个被窝儿！”有的喊“甭讲，用真事来说话！”有人喊“马上揪出打人凶手！”“立即释放被抓群众！”“严惩凶手！”到最后这些喊话变成了一群人的口号，声音越过广场，在阴霾的天空中回荡。
高建设握着话筒的手垂了下来，炮管嗓子哑了火，路上准备的话一个字都没法讲。
此时，他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夜里的美梦被眼前的乱局全给践踏了，如果自己控制不了局面，宋书记肯定饶不了。现在，他甚至感到宋书记把林科兴挤兑出去是个错误的决定。如果林科兴主持镇里的工作，第一责任人当然就是他镇委书记。这半年，宋冠德不是让林科兴到市委党校学习，就是被市里抽调到偏远县扶贫，十天前，省里组织城市化建设考察团，宋书记又把刚刚扶贫回来的林科兴派出去，一句话，坛山村征地这件事，林科兴从始至终没参与，就是天塌了也没他的责任。宋书记本想让自己立功，昨天晚上还口头许愿：建设，只要你把征地这件事干漂亮了，我就给林科兴换个地方，把你扶正！这时他想，只要我不背个处分就是万幸了！
宋书记啊宋书记。高建设在心里默念着。他不知道此刻应该是感激，还是埋怨。
（4）
在高建设沮丧的时候，站在旁边的金二爷正在心里乐。
宋冠德跟金世豪是一路脾气，两个霸王到一块儿，没有英雄识英雄，却谁看谁都不顺眼。宋冠德也是霸道惯了，现在是区里一把手，他容不得别人挑言拨刺。尽管宋冠德不敢把金世豪当成普普通通的村主任，但也容不得他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儿，担着商会副会长、人大代表等等虚头巴脑的头衔儿，时不时地给他添堵。全市两会上，金世豪与几个代表联名写了一份议案，把城东区城市建设的负面影响片面扩大，指手画脚，不但不给他这个区委书记脸上搽粉，反倒抹灰，这让他非常恼怒。可又像养汉老婆叫狗×了——言不得语不得。代表提议案是法律赋予的权力。
年初，市里副书记张玉书介绍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商到城东区，宋冠德热情接待。那天，他让秘书通知坛镇镇长高建设参加接待活动，还嘱咐高建设带让上村支书李自清，却把坛山村真正的当家人金世豪晾在了一边。这是他有意给金世豪一个烧鸡大窝脖儿。后来，龙湾水榭项目征地严重受阻，他曾怀疑是金世豪背地使绊子，但没证据的事又不好明说。为了把这次征地工作推下去，他不得不又安排了一个场合。这次他让高建设把金世豪请出来。席间，宋冠德真真假假不断给金世豪戴高帽，金世豪嘻嘻哈哈应承着，表面谁也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嫌隙，其实金世豪一点儿也不买宋冠德的账。他知道宋冠德对他有怨恨，说他金世豪“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儿”这种话也传到了金二爷的耳朵。他也看不上宋冠德那副德行。他与多任区委书记打过交道，哪一任都把他金二爷当尊佛，唯独这个宋冠德，牛逼惯了，不把他放在眼里。金二爷这个脾气就是这样，你敢不把我放眼里，我就敢给你上眼药儿！在他眼里，你宋冠德算个**！我见过的大官多了，上到部里的副部长、省里的副省长，下到********、市长，哪个不比你官大几级？你在我面前牛的哪门子？像你这样的处级干部，在位时挺胸腆肚，呼风唤雨，下了台狗屁都不是！我金世豪不属官不属职，别的没有，就是有钱！我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臭不臭也不是你说了算！我到哪时候都是出门坐豪车，下车有人开门，你当官不就是草上的露水嘛，见光就蒸嘛！
别管怎么说，宋冠德也算是屈尊大驾、亲自出面，如果不是发生后边的事，金世豪会趁着酒桌上的气氛，会提出每亩地提高几万元补偿的要求，作为书记，只要征地工作顺顺利利做了，区财政贴进几千万也不算什么大事，落得上边领导高兴、开发商高兴、下边百姓不闹事。这样，金二爷回村也好说话，只要金二爷在村里发话，征地就不是难事。可偏偏这时出了岔子。
酒桌上，宋冠德当然地坐在最上座，金二爷紧挨着他，金二爷的下首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副总。这顿饭是开发商买单，这位副总代表公司做东，他一个劲地讨好金二爷，不住地给金二爷敬酒，结果没把金二爷陪好，反把自己灌多了。酒多了话就多，一句话竟把金二爷惹毛了。
那个副总说：二爷，征地的事全靠您老，我们早一天开工就少一份损失。这话没毛病。接下来就出岔了。他说：就算不冲着我们，为了你孙子，您老也该把征地这事帮忙办好了。金二爷就问：孙子？我孙子多啦，是哪个？副总说：哎呀，原来您老还不知道，我们这次到坛山村征地开发，你猜土建工程总承包是谁？金二爷问：谁呀？副总眉飞色舞，说：是金耀辉呀，我可听说他也是坛山村人，论辈份还是你的一个远房孙子呢。就凭这一层关系，您老也得帮忙让我们尽快开工啊！
不听“金耀辉”这仨字还则罢了，一听这仨字，金二爷一下子把脸沉到了地上，一对金鱼眼皮也耷拉下来。他这个细微的变化谁都没在意，大家正一个劲儿地给宋冠德敬酒。
金二爷一刻都不想再坐下去，他站起来冲宋冠德说：“宋书记，你们先喝着，我晚上有急事要办，要不是你宋书记大驾，说什么我也来不了。”宋冠德也已喝得红头胀脸，就说，“你金富豪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啊，我专门请你，你半路就想退场，这可不够意思。”高建设也觉得有书记在场，金二爷有什么急事都不该提前退场，就说：“二爷，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惦心哪个年轻女人？”金二爷勉强咧嘴一笑，比不笑还难看，“镇长真是高抬我了，现在就是给我十八儿的，我也伺候不了人家啊！今天书记请我喝酒，要不是我昨儿个夜里做了好梦，哪有这机会！实在没办法，事情忒急，耽误不起啊！”宋冠德看出金世豪非走不可，也不强留，就说：“二爷，钱是挣不完的，悠着点。今儿个咱说的这个事你可抓紧了，不能光顾着自己发财，把工作扔一边啊！”金二爷说道：“书记放心，我记着呢，回去就跟班子商量，请好吧！”
高建设和开发公司副总送到门口，金二爷上了自己的宝马，车窗一关他就哼了一声，骂道：“办你丫了个逼！就算坛山村五千人都愿卖地，有我金世豪在，也甭想办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