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子崖在那戒指所赋予的奇怪力量被抽去后,身体已经连动弹一下都十分困难。想要挣脱,却连抬起臂膀都不行,只能任这个叫巴格斯的灰袍汉子那铁钳一般的蒲扇大手拎着,走向那虚掩的铁门。巴格尔也是不知哪来的怒气,无处宣泄似得,粗暴地踢开爬锈铁门,紧接着哐当声震耳欲聋。一股浓烈的腥味扑鼻而来。
“兴许这些人只是要在我死前耍我一把吧……”潘子崖内心满是不甘和倔强,而更多的是虚弱带来的困倦,让他想要昏睡过去,但当他抬头看见眼前情景时,想昏睡过去的欲望荡然无存,熟悉的感觉再次来临。那是昨日跪坐在夕阳下的石台上,第一次望见四周那尸山尸海,血流成河的可怖寒意——渗人的冰冷爬上他的脊梁,窒住他的呼吸。他看见屋内深处燃着几盏火焰摇摇晃晃的油灯,昏昏沉沉的光照亮了一切。屋里竖着一排排铁栅栏,森严林立,而围在栅栏内的,是一具具形态狰狞的尸体!那些尸体都瞪圆了眼珠子,瞳孔都缩小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保持着一副极度绝望,怨恨的表情望向潘子崖站着的方向,但显然早已断了气,身体已经腐烂不堪。其中不乏男女老少,但全都赤着身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头发也都被剃光。而这些栅栏的后面,挂着千奇百怪,残忍至极的刑具,刑具上挂着残肢,淌着鲜血……“集中营”这是潘子崖不禁想起的词汇。
“还不明白吗?这些都是那个女孩,还有那个该死的红袍巫师一手做出来的。用甜言蜜语诓骗外乡人来家里,然后对他们施加自己奢爱的各种酷刑,并一直玩弄到死,这就是这家人的本性。这个庄园主,作为堂堂一个国家的财政大臣,贪敛了半个国库,搜刮了几座城邦百姓的钱,造成了饿死几千人的饥荒,难道也不该死?这些卫兵对这些罪行视而不见,有的为了讨好他们,甚至加入他们的行列,对这些无辜的可怜人变本加厉地施展酷刑,难道也不该死?”巴格尔看着眼前的一切,拳头攥地越发紧,依稀可见他风帽下炯炯的双目。
(尽是胡扯!这么善良的一家人怎么可能……)
“他骗人!!我之前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这帮杀死我父亲的人?!”莉莉安闻言带着哭腔大声喊道。
(是了,一定是这些混蛋,杀人劫财不算,到最后还要玩弄人心!)
巴格尔放开潘子崖,从怀里拿出一本粉色封皮的小册子,冷冷道:“那这个怎么解释?你自己记的日记,你把每天自认为疯狂施刑带来的乐趣写进去的日记,又该怎么解释!?”
莉莉安看见巴格尔手里的粉色小册子,立马脸色大变:“你怎么……你怎么拿到的!你!你……”她唇沿不断颤抖着。
(?!!)
巴格尔也不作声,他望着里屋的一切,便喘着粗重的鼻息,把手上的册子狠狠丢开。似乎还不解恨,一个拳头又重重捶在一旁的墙上,发出闷响。几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莉莉安看着罗耀拉一直垂在她眼前,明晃晃的尽露冷意的剑刃,压抑已久的绝望之情终于使她崩溃了,倏地她那无辜,惹人怜惜的神情变得狰狞,扭曲起来,似乎还伴随着一种享受,尖锐刺耳地大笑起来,比那撒孚尔有过之无不及:“有什么不对啊!!!你们不过就是一帮没有用处,脏兮兮的外地乡下人吗!?和家畜有什么两样?要处置你们是本小姐的自由吧!!!啊哈哈哈!你们……”
(莉莉安你怎么了?你是被逼疯了么?我不信!这全都是假的……)
“证据确凿,动手了。”罗耀拉淡淡开口,长剑扬起,落下,莉莉安歇斯底里的声音终于消失,空气重归平静。
(不!)
潘子崖内心面临着他这辈子最大的挑战,他自己筑起的道德观,他自己认为理所应当的一切,此刻正在疯狂的崩塌。短短的两天里,潘子崖面对这陌生世界的丑恶与矛盾,他的本心已经遭到自己的质疑,他感觉胸口堵得紧,快要无法呼吸,或许再一步,他就真的成了疯子。可此刻他的灵魂深处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叹息,似乎是对这肮脏,混乱的一切透出鄙夷。潘子崖感觉手上的戒指再次传来动静,那阴冷的力量再次来袭,流向他的全身每个角落,但这次不仅仅是那股力量,还有一个强大的意志,正在吞噬潘子崖的意识!那是一种奇怪的,不能言语的感觉,不同于鬼怪传说中的“夺舍”,而是一股意志正在融入自己本体的意识,如果非要具象化地形容这意识和意志概念,或许就是灵魂了。
潘子崖忍受着强烈的耳鸣,内心却变得无比清晰,似乎一股意志让他强制冷静下来。这么说虽然很荒谬,但他此时就是这种感觉,他发现内心有两个声音在对话,一个是“原来的自己”,一个是“从戒指中融进来的自己”。后者正带着无奈的语气,冷冷道:“这宿主的身体和心性都这么差,本打算吸取完他的生命元素,便等下一个宿主的到来,没想到他居然没有魔法脉络!?这中庭世界有什么生灵身上没有魔法脉络?从虫子到泰坦,凡人到诸神,哪一个身体不是具有魔法可塑性?这等怪事,真是……没有魔法脉络也就罢了,不知这是什么体质,居然能不经意间破开德罗普尼尔的封印,还像一块磁石一般吸走我的生命力,再这么源源不断吸下去,本灵仅余的一丝神火岂不熄灭?无奈我已是残魂,无法夺取身躯,纵然我已陨落,也绝不允许遭如此奇耻大辱!蝼蚁,你听着!算是便宜你了!从此刻起,你不再是你,本灵,亦不再是那灵!吾等,拥有双心之约,缘此同体,绝于永恒!”
潘子崖在内心的世界似乎度过了几个纪元那么漫长,但在现实中看来,不过是瞬息之间。内心方才疯狂的一切,并没有引起外界的丝毫注意,罗耀拉依然背对着他,正收起剑,沉默地伫立原地;巴格尔依然望着屋里可怖的一切,露出一副义愤填膺之色……但潘子崖感觉自己已不再是那个斯斯文文,羸弱的自己。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历尽沧桑,怀着的是一颗冰冷但又耿直,无畏的心。
巴格尔见罗耀拉还是没动静,又是啰嗦起来:“现在你信了么,恶人当道,你这个无知乡下小子还要替她辩护吗?你……”
“我信,”潘子崖打断巴格尔的话,“话说,想必你们既然留下我这条命,还因为我要专门费周折证明那个女孩是有罪的,有你们的目的吧。”潘子崖发觉自己语气都变沉稳了,接着自己又不慌不忙站直身子,看向罗耀拉的方向。
罗耀拉闻此,也回过头来,目光恰好与潘子崖深邃的眼相接,不禁有些错愕,很快又回过神来,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目的?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毛小子,那是我们大哥他太善良,对你们这些可怜人他总是千方百计去拯救,可到头来忘恩负义的杂种也不少。像你一个人在外可是很难生存的,就像今晚这样,若不是我们的到来,恰好救了你,你可是会被残忍地折磨致死,要知道帝国的现状有多么腐败,阴暗。”巴格斯不满道。
“……”
“你还不快走?要是你看过我们的脸,我们可不管你是好坏忠奸,还和你在这磨叽。”巴格斯的嘴自始至终不能消停,不耐烦地催促着潘子崖。
潘子崖尽管对这个世界的种种已经抱着极大不信任,但通过这些灰袍人的一系列行为,打心底还是敬佩的,但毕竟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对这些人还是心存芥蒂。闻此,潘子崖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也不废话。点了点头,捡起不远处那把之前掉落的蓝宝石匕首,低头朝庄园的出口走去。
“等下。”是一直沉默的罗耀拉发出的,潘子崖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莫非又是我太天真了?)
“接着……”却见罗耀拉一手伸进灰袍下的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布囊,便丢给潘子崖。潘子崖接住,定睛一看,是一个沉甸甸的小紫色布囊,掂了掂,是钱币间摩擦碰撞发出特有的脆响。
潘子崖心中一暖,想起之前还对这罗耀拉千般阻挠,拳脚相向,惭愧之情生起,便对着那罗耀拉抱拳沉声道:“多谢!你们的恩,潘某一定不会忘!”说完转身离去……
“嘿你说这小子这个动作是几个意思?是乡下人新的礼节吗?他的口音也是奇怪,你说这小子是不是……还有大哥,你怎么还给他钱?我知道你有钱,也不带这么大方施舍吧?跟你说多少次了,这样下去可是……”巴格斯一边清理现场一边喋喋不休。
待潘子崖的身影远去,罗耀拉背着手抬头看着空中的皎月,淡然地自言自语到:“他身上,有我熟悉的感觉……既似连襟,又似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