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子崖从庄园中走出来,回到那坎萨城的城区,才发觉天已是蒙蒙亮,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灰雀在石街两侧的行道树枝头上啄饮露水,婉转清啼。晨曦的光一丝丝在地平线上剥开来,给人以暗夜后的欢欣。
已经两天没睡好的潘子崖有些困顿,加上身体和心灵上的创伤,让他清楚地明白自己需要好好休整,再作打算。于是他穿过几条街,终于找到一家显然是通宵不打烊的旅馆,圆形的木牌上刻着一排鲁纳文(古代北欧地区通用文字),不过潘子崖显然看不懂,这种古文字早已失传多年。一楼显然是开放式的酒馆,而供旅客居住的房间在二三层楼。潘子崖一进门浓郁的麦酒味就袭向他。
桌上,椅子上甚至是地上都趴着,坐着各色的醉汉,也有几个人围成一桌争辩不休的,两条赤这着膀子的汉子在拼酒量,还有坐在角落里不动声色的,也不知是睡着还是再打量四周。
潘子崖跨过一个歪躺在地上的醉汉,拿出罗耀拉之前扔给他的钱袋子,叫醒了一个趴坐在台前位置上,昏昏欲睡,满腮碎胡渣的胖子,交了两枚金币,领到一把细长的铜钥匙,便上楼找到自己的房间,关好门反锁后,便一头倒向旅店简陋的木板床睡去……
(………这里是?)
潘子崖有些神志不清地看着四周,而四周,是一片黑暗。无论他怎样寻觅,都是一片黑暗,许久,忽而天边出现一片柔和,温暖的光,亮彻潘子崖的心扉。本能的,潘子崖朝着那片朦胧的,黄金色的光芒走去。时间不断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潘子崖终于是来到这片光芒的面前。
他有些愕然,因为他发觉光芒中央是一个人影,那人影静静漂浮在半空之中,那光,竟是这人身上发出的!
潘子崖不知为何对那人影产生一股亲切感,仔细看去,才看清了他的容貌——纯金色的发如瀑流般披在肩上,配合洁白至彻的肤色,一双清澈无浊的眼与淡金色的眸子下是英挺秀美的鼻子。他嘴唇的弧角相当完美,似乎随时都带着笑容。这种微笑,似乎能随时让阳光猛地从厚云层里拨开阴暗,一下子就照进来,温和而又自若。他腰着金色胄凯,盖着华丽的淡黄色长袍,花蕊与雄狮的图纹印在胸甲和袍沿上,全身被高贵淡雅的气息笼罩着,神圣不可侵犯。
只见那俊美男子对着潘子崖微笑着,缓缓落地,敞开怀抱向潘子崖走来,身上发出的圣光愈发耀眼。潘子崖似乎沉浸在这种梦幻的唯美之中,欢喜之情油然而生。但下一刻,一股阴冷的意识遍布潘子崖的全身,潘子崖感觉视觉开始模糊,他倏地对眼前这个俊美的男子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圣洁光芒产生厌恶之心,他想退回身后的黑暗,似乎那黑暗,才是他所熟悉的归属。
潘子崖欲不顾那俊美男子离去,回过头去却发现一个身影站在他身后,只见那个身影是个一脸邪气的男子,狡黠的笑容,乌黑色的长发疏到脑后,一身纯黑色的鳞铠劲装,右肩上方飘着一颗不断舞动的小型火球,邪恶和威严的气息萦绕于身。只见他笑着,眼神诚恳而又夹杂着几分惋惜,看向潘子崖,便凑近潘子崖一侧的耳边低声细语着什么。
潘子崖不明白其含义。却见自己闻此言后,身体有些颤抖,一股高傲不羁和怒意生起,身体不受控制地,猛地转身盯着那散发光芒的俊美男子。抬起自己的左手,手中倏地飘起一阵阵黑雾,下一刻,黑雾中凭空出现一根末端被削尖的树枝,树枝旁生长着密集的翠绿色细枝和嫩叶,尔后那树枝上的枝叶竟疯狂生长,长成一根根带刺的藤条,在树枝上不断延伸,飞快地缠绕住这树枝,最后原本的树枝竟成了一把形态锐利细长的锥木剑。
此时前方那身带光芒的男子眼见此面露疑惑,似乎不解地对潘子崖说了些什么,却见潘子崖作蓄势状,空着的另一只手猛地指向那光芒男子,那男子四周的黑暗便向他“挤压”,正“吞噬”着他身周的光芒,而指向他的手中也升起黑雾,一道纯黑色的利箭带着破空声射向他的眉心,那男子见状面露惊疑,身前的光芒突然爆开,与那黑矢撞在一起,剧烈地爆开来。而此时潘子崖眼见机会,大喝一声,手中的长木剑如脱了弦的箭,不顾一切朝那光芒男子飞去,速度竟比那黑矢快了数倍。那光芒男子身前似乎应势而现地亮出几个圆形光阵,光阵内浮动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和纹理,而木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击碎了第一个光阵,紧接是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刹那间击破了相互毗邻整齐排列的七个光阵,在破开最后一个光阵后速度已经慢下几成,但依然疯狂地飞向光芒男子,破开他的金色胄凯,完全地穿透了他的心脏,他身上那原本神圣耀眼的光芒瞬间熄却。
画面忽然间就定格在这里,景象开始模糊,也不待潘子崖去看清那光芒男子的表情,那身后邪笑男子的神色,黑暗便已重新笼罩了所有。而这时身后传来了尖锐刺耳的嘲笑声,那笑声深入骨髓,寒彻灵魂,伴随着耳鸣冲击着潘子崖的耳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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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哧!呼哧!”依然躺在旅馆硬木板床的潘子崖猛地惊坐起来,拼命喘着鼻息。
(原来是梦。)
就这么坐着,良久,才发觉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麻布衫带着令人厌恶的湿冷,头发散乱的粘在前额。潘子崖的脑海依旧不断回放着梦中的画面,似乎那不是一般梦境中千奇百怪的荒唐景象,而是……自己曾经的回忆?潘子崖想不通,道不明,但他对于梦中那个身着黄金甲,散发光芒的俊美男子有种强烈的熟悉感,感觉胸中满是对于那男子的复杂情感:不屑,愧疚,怀念,无奈……突然,潘子崖悟出什么似得低呼一声。
他忆起了昨夜在那片庄园庭院的战斗中的一切,而最让他汗毛耸立的便是最后手上的戒指传来的“意识”在他心中回响的声音。他宁愿相信那是幻觉,可偏偏那“声音”像烙印般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烙在了心上。
(双心之约,缘此同体,绝于永恒?胡说什么?我是蝼蚁?那股意识是戒指中的一丝残魂?神火?我不再是我?!荒唐!)
潘子崖内心清楚地告诉自己,刚才梦里的一切是曾经发生过的,而且自己亲身经历过,只不过这个自己,是来自于食指上那枚中的“自己”。潘子崖有些疯疯癫癫开始提起拳头猛砸在床头边上的石砖墙体,一阵阵尘在梁上震落,洒在潘子崖乱蓬蓬的黑发上,缀成密密麻麻的星星点点。潘子崖真想快点结束这看似荒诞的一切,让自己能在混乱的思维乱流中能有片刻的喘息。很快,他记起了更多,更多原本不属于他的记忆。虽然只是支离破碎的零星记忆,但他还是看到了这些记忆勾勒出来了大致的轮廓。他终于停下舞动鲜血淋淋的拳头,冷静下来。毕竟,一个身体,两份记忆的混乱,不能适应的话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
他低头拭去拳头上的血,拔下原本套在食指上的戒指,狠狠丢到房间的门上,最后戒指掉在了门后一处墙旮旯中。
(就因为这戒指么,我身上才会发生这么多变故。)
潘子崖靠着那些散乱的记忆,知晓了这戒指的来历。这戒指本名是德罗普尼尔魔法戒指,传说是诸神之王——奥丁所佩戴之物,由侏儒锻造后献给神的礼物。在中庭大陆上,这枚戒指被流传为“财富之戒”,据说每九天,这枚戒指便会自行分裂成九枚与原先一模一样的戒指,就这样无限制地制造“财富”。而实际上这不过是在凡间一传十十传百所产生的荒诞猜测罢了,真正神器岂是如此儿戏之用。
德罗普尼尔真正的作用是用于封存原本极难被禁锢控制的虚幻之物——魂。而且是最强大的神明之魂,不用动用数百名法师夜以继日的驱动魔法阵,也不用筑起一座小山般大的魔法坛,就能轻而易举地封住魂灵。而做到绝对“束缚”住指环中的魂的,便是原先施加在戒指中的九道咒语,而每九天,戒指便会自行吸收戒指持有者身上的魔力一次,以延续九道咒语的效果。至于为什么咒数,时间,传说都围绕“九”,大抵是因为在侏儒的观念中,“九”代表“圆满”和“永恒”吧。对于为什么属于神王的财宝落到一个恶魔形象的生物手上,潘子崖是回想不起了。
这戒指中只能容纳一个魂灵,在潘子崖拿到这德罗普尼尔时,指环中便封印着一个灵魂,准确地说只是一丝残魂——属于这中庭世界诸神中代表“暗黑”的神灵:霍德尔。
神,在潘子崖的观念中,完全属于被他一生所鄙夷的唯心主义。从小痴迷于收音机的构造,开普勒三大定律的推演,弦理论的研究,对于神话传说一概嗤之以鼻,甚至连祖母在他睡觉前给小小的他讲童话寓言,他常常要捂住两边的耳洞闹脾气,一次排斥去教堂礼拜还和从都灵来的几个同事闹僵。
而现在,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神鬼真实地存在于他所处的现实中,而足以令他歇斯底里的是,一个神的魂魄入侵了他的躯壳,他得到了一个神的部分记忆,换句话说,他自己,可能成了他最不认同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