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参与过轰抢,运气很差,总是一身泥水两手空空地被赶上岸。实在不甘心,就捡几只蚌壳,用石头砸破了,让家里的鸡去啄里头的嫩肉。我的本事不在水里,而在岸上。分鱼的时候,人们的眼里只盯着那杆秤,塘坝上堆积如山的鱼虾,往往只有两三个人看守。我悄悄接近它,趁人不注意,抓起一条就狂奔。当然没人撵我,生产队也不会吃亏,在分鱼时,直接扣下我家一条鱼,斤两多少,队长说了算。我等于是“杨白劳”。相反还落个偷鱼的骂名,让母亲将我一顿吼骂。
杀猪买肉。
到了腊月,猪也长肥了,可以出栏了。打听哪儿价高,就把肥猪往哪儿赶。爷爷有次赶猪出卖,我就做他的帮手,捏了根竹棍,跟在猪屁股后头赶。奶奶早上给它喂了“好饭好菜”,大约是为它上路饯行。这猪兄弟并不知道这是最后的早餐,还以为和以往早上放风散养一样,欢欢喜喜地出了猪圈。即使发现一老一小两个人,拿了竹棍撵它,它仍没弄清楚要上哪儿走亲戚,或是找野食吃去。这肥猪真是笨,没发现脚下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吗?没想到是一条不归路吗?它真是可爱,又跑又冲的,迎面碰到来人,它还谦让到路边。为了节约时间,它一边赶路,一边拉屎拉尿。而我路上拉了两次尿,还是专门停下来,花了几分钟时间,等我拉完尿,回头一看,猪兄弟已经跑得老远了。
这一路上,它很懂事,知道有两条竹棍子对付它的不老实。所以,只管埋头往前冲,跑得气喘吁吁时,也就叫唤几声。到了公社的食品站,它慌了,因为身前身后全是猪兄猪弟在傲慢地迈步,在郁闷地呼叫,甚至是哭喊。爷爷的这头猪兄弟,肯定明白了什么,开始不安了,试图耍赖,可知道在这个陌生地方玩不开,就胡乱冲撞,叫它进屋过磅,它死活不进,非得上来几个大汉,硬把它拽了进去。
我和爷爷离开食品站时,身边是此起彼伏的嚎叫。爷爷笑眯眯的,袋里捅了几张票子,当然高兴了。我却有些伤心,这头又笨又可爱的猪兄弟,被我们抛下了,它活得过今晚吗?谁会吃上它的肉?自家养的猪,自家的人吃不上肉,是不是悲哀?
母亲也养过猪。在我印象中,她不愿长途跋涉赶猪,不愿卖给公社食品站。她说,喂得饱饱的猪,一大早就赶路,又是拉屎又是拉尿,等到食品站,又累又饿,一过磅,保准瘦了十几斤,不划算。垸里有兽医,也有屠夫,就近卖掉,顺便称几十斤肉过年。用自家的猪肉过年,吃得是不是放心些?我那时没有留心品味自家的放心猪肉,所以,当时唇齿留香,事后却无半点回味,至今脑海里也没有半点珍藏。
我见过屠夫杀猪的现场。四个壮汉捉头的捉头,捉脚的捉脚,将活猪死死按住。猪无法动弹,只有干嚎,屠夫上来,尖刀往它脖上一抹,猪发出最后的惨叫,四脚抖动几下,断气了。那呼天抢地的嚎叫,撕心裂肺。此后,我只要听见这阵阵嚎叫,就知道在杀猪。我想跑过去救下倒霉的猪,但又不敢去,不敢目睹那血腥的杀戮。甚至只要回味那阵阵嚎叫,我就心惊肉跳。太惨了!太恐怖了!
母亲每年都在腊月卖猪,就近卖给本垸的屠夫。她一大早就起来,煮熟一大木盆猪食,端到猪圈。我们家的猪兄弟可从没这么早就吃饭,高兴了,大口地吞,双耳摆动,虎虎生风。母亲一字一句地对它说:“多吃点!吃饱!今天就要卖了你,你要争气,卖个好价钱,好不好?”
母亲好像和一个老朋友说话,充满爱怜,心有不舍。亲手喂养了大半年,怎么讲都有感情。这位猪兄弟承载了母亲多么殷切的期望,用它换来的钱,将为我们家买来多少过年的物品。
母亲喊上我,和她一起赶猪。猪兄弟很听话,像平时出去闲逛一样,漫不经心地迈着碎步,没拉一泡屎一泡尿,甚至连汗都没出一颗,就被赶到了屠夫家,直接过磅,嗬,可重了,母亲喜上眉梢。早上喂给猪兄弟的那一大盆食物,少说三五斤,现在也变成了猪的重量。等于是这些菜帮菜叶和谷糠,拌上水,卖出了肉价钱。甚至连猪兄弟体内的屎尿,也变成了肉价钱。
屠夫很老练,说,按行规,要除点毛屎,大约三五斤吧,剩下的就是净重,按净重计算价钱。母亲不同意,与他评理,最后屠夫让步,减了两斤。母亲点了头,猪兄弟就被拉到一边待宰。母亲没走,想亲眼看看一手喂大的猪,是怎样度过最后的生命。
依旧是上来几个壮汉,捉头按脚;依旧是猪的嚎叫,只是我听来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伤心。偷瞥母亲,她也在眨眼,估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屠夫手起刀落时,我别过头,闭上眼,不敢看。直到没了任何动静,我才回过神来。
我家的猪兄弟躺在血泊之中。屠夫很高兴,为自己娴熟的屠杀技术而骄傲,有点讨好地对我母亲说,回去拿脸盆桶子来,猪下水拿一些回去。母亲觉得意外,卖猪得钱,天经地义;屠夫另外赠送猪下水,显然是附加的馈赠,这就是邻里情谊。她更加坚信就近卖猪是正确的。倘若卖给了食品站,会只减去两斤毛屎吗?会送你猪下水吗?
母亲与屠夫算帐,称了四十斤肉,卖猪的钱,扣去这肉钱,到手的还有一百多块。这是她一把菜叶一把谷糠挣回来的钱啦!真的不容易!当晚,我们全家得到了一大堆猪下水,有一脸盆猪血,一只猪肺,一串纵横交错的肥肠。称回来的四十斤猪肉,白的是肥肉,红的是瘦肉,放着幽幽的清光。
我呆呆地凝视这些猪下水和猪肉,仿佛听见猪兄弟在甜甜地说:“有了我,你们可以过个好年了。”是的,不光猪下水好吃,那猪肉更好吃。母亲备好一只缸,撒上盐,将猪肉腌起来。这几十斤腊肉,可要从现在开始,一直吃到正月半以后。
白果树下垸的人办年,只要豆腐、年粑、鱼、肉这几大件到位了,就可以放下心了。剩下的都是些小事,只管拿了钱去街上买。什么酥糖、蔗糖、瓜子、金豆、麻条,什么烟酒,什么香纸烛炮,什么门对、年画……外加几件新衣服、新鞋新袜、新帽子。等这些东西置办齐全了,“办年”这个伟大的工程就大头朝下了。掐指一算,还剩余七八天时间,女人抓紧洗衣晒被,屋里除尘、屋外收捡,男人抽空给地里泼粪、追肥。过年前,要把茅厕的粪缸清空,有多少大粪就挑多少到地里,算是给庄稼送一份礼,拜个早年。
(二)、欢年
在白果树下垸,办年是前奏,欢年是高潮,拜年是余音。“欢年”承前启后,极为重要,垸里人相当看重。
欢年意味着欢欢乐乐过大年,尽情地庆祝,尽情地享受。时间基本在腊月二十七至三十这四天里。邻里之间互相打听,你家什么时候“欢年福”?欢年福就是吃年饭,谁家欢年福了,等于吃过年饭了。
张罗这顿年饭,要提前几天。一家老小几乎全被动员起来,集中精力投入到这顿特别的宴席中。吃年饭可以在早上(上午),也可以在中午,还可以在晚上,各家自定。选在晚上的居多。说是早上,其实也要到上午九点才开始吃,等于早饭和中饭合在一起吃了,无非是中午十二点再把剩饭剩菜热着吃。说是晚上,其实也是在下午四点就开始吃。也有选在中午一点左右吃年饭的。只要听见鞭炮响了,就知道又有一家在吃年饭了。
吃年饭,必须把人等齐。不管多远的亲人,都会赶回来。年饭也就变成了团圆饭。欢年福,等于是亲人团圆,也有的人家特别讲礼节,邀请大队干部或小队队长到家里吃年饭,如果人家来了,等于相当给面子,主人家觉得很荣耀。
我在老屋住了十二年,也应该吃了十二顿年饭。印象全部模糊一片。父母和爷爷奶奶分家后,应该是分开吃年饭。按理说,父母亲办年饭,应该请爷爷奶奶和未出嫁的姑姑来吃。
我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年饭里几个主打的菜。
第一碗墨鱼炖肉,应该是头版头条。那个年代,没有牛肉羊肉,猪肉就是龙头老大,谁也与它抗衡不了。第二碗,仍然是在猪肉身上做文章,用豆腐果、千张、山药炖肉。如果说墨鱼炖肉里的墨鱼还带了点海鲜的洋味,那这个大杂烩,就是土得掉渣的农家菜了。最好吃的也是这道菜,豆腐果、千张是黄豆制品,山药是地里挖的,和猪肉炖在一起,放点大蒜,满屋飘香,百吃不厌。这几样宝贝凑在一起,似乎是天造地设,特别滋补。白果树下垸所有人家都会推出这道菜,传承了多少年,谁也说不出来,反正老祖宗的老祖宗,就在吃,一代传一代,一直传下来了。第三道菜,是粉丝炖鸡肉。鸡肉并不好吃,鸡汤却出奇的好喝,黄色的汤汁,不肥不腻。别看它不冒热气,可烫着呢。要是猛喝一口,要烫得人哇哇大叫。第四道菜是红烧肉,一碗净肉,没有配菜,显得货真价实。第五道菜还是炒肉片,用豆腐干炒,或用芹菜炒。第六道菜是一碗甜菜,有时是一碗蜜枣汤,有时是一碗银耳汤。前面是大肉,吃得满嘴油腻,喝碗甜汤冲洗肠胃。第七、八道菜一般是素菜,菜园里摘的菜,体现晕素搭配。当然,还有一道菜也是必不可少的,即苕粉丸子。第九道菜是红烧鳊鱼,这是画龙点晴之笔,“年年有馀(余)”的美好愿望,就靠它来传达。
也有人家安排十道菜。无非又是在猪肉身上打主意,要么来一个炒肉,要么用白萝卜烧骨头。反正九碗菜也好,十碗菜也罢,猪肉绝对占一半。如果碰巧那一年垸子里死了头牛,分了牛肉,也许会用牛肉炖萝卜。这种情况很少。在牛肉羊肉还不能走上餐桌时,猪肉就只好唱主角了。
对猪肉的重视,说明几个小道理。一是这家的年饭丰盛,舍得拿出那么多猪肉做菜。二是平时猪肉吃得少,过年了还不多弄几个猪肉菜大吃特吃。三是即使一餐吃不完也不怕,过几天拜年客来了,端出来一热,加点山药、豆腐果,又煮了一锅。
最后一道菜是烧鳊鱼,吃年饭时,只动一下筷子,顶多吃一半,绝对不可以吃完,只剩下鱼骨鱼刺。因为吃光了,就没有鱼了,也就“无馀”了。所以,红烧鳊鱼是摆设,不可吃光。也有人家用鲢鱼来代替,反正只是一个摆设,前面的猪肉、鸡肉都吃过了,也不把这鱼放在眼里。
喝什么酒呢?一般是在附近垸里打的谷酒,劲大,不管酒量多大的人,喝上一两杯就会红脸。如果再劝上几杯,这个人十有八九就要乱说了,嘴巴不停地讲,全是重复已说过的话。主人提醒他吃菜,他操起筷子在菜碗里搅一下,又空空地拿转来。端起酒杯,又一杯下去了。
几乎每家的年饭都要醉倒一两个人,不是自家兄弟之间互相对喝,就是父子之间劝酒,再就是把生产队干部当座上宾,每个人都上去敬酒。如果不醉倒一两个人,说明这家年饭不热闹,“欢年福”就很冷清。
忘了说,吃年饭前,肯定要放鞭炮。如果是大户人家,可能会放五千响的,也有一万响的。一般人家都会放个三千响的鞭炮。炮一放,门一关,硫磺味被挡在门外,屋里开始排座次,年纪最大的长辈当之无愧要坐上席,这几位老前辈也当仁不让。如果是应邀来作客的生产队干部,也会被请到上席,他不免谦让一番,主人家坚持,宾主之间一番激烈的推让,嗓门一个比一个高,客人越谦让,主人越是坚持。最终是客人让步,与长辈共坐上席。上席也就是一条长凳上坐两个人,或者是两把靠背椅,一人一只。上席排定,两边的中席,各人心里有谱,不需要牵扯,自己坐上去了。与上席对面的下席,多是做女儿的、媳妇的和小孩子的专座。
女性和小孩的地位,就是在过年的年饭桌上,都难以翻身。上席、中席端坐的永远都是男人,即使有一位女性代表,那也是一位说话都吃力的老太太,不是八十多岁,就是白发苍苍。她能荣坐男人中间,不是凭借女性的性别优势,而是凭了年纪大,是长辈,凭的是满脸的老年斑、满头的白发。
其实,还有从早上就一直忙碌的女主人,根本没上桌,仍在灶台上忙碌。怕菜不够吃,提前备菜;看到哪碗菜冷了,赶紧端去热。我的奶奶,就是这样一位无私奉献的人,心里装的全是别人,唯独没有她自己。后来,我的母亲也亦步亦趋地被潜移默化,年饭吃完了,她还没有上桌。
也许在奶奶嫁到白果树下垸后,她的生命就与灶台连在一起,她的身体交给了锅碗瓢盆。一天到黑,她总在灶屋里忙碌,扯菜、切菜、炒菜;洗米、煮饭、烧水,洗碗洗筷洗锅洗铲,抹桌子,扫地,抱柴禾。忙完了饭菜,她又给猪煮食,给鸡喂食。饭菜摆上桌子了,她催促别人吃;别人吃完了,催她来吃,她嘴里应着,人仍窝在灶屋里,也不知忙什么,反正总有事做。等到别人走光了,猪、鸡、狗都陆续进屋,有的啄饭粒,有的找骨头,有的企图偷吃桌上的残菜。奶奶发现了,嘴喊手赶,把它们轰走,才坐下来吃饭,饭是刚从罗锅里添的,还冒着热气;桌上的残菜却全冷了,她不想去热。如果是别人吃,她绝对拿去热。如果不是为了看守饭桌,不让鸡狗偷袭,她还不会坐到饭桌前,仍在灶屋里忙。
这就是永远刻薄自己的奶奶。
到了吃年饭的紧要关头,她更忙了,也更加薄待自己。这顿年饭怎么做,上几道菜,几个人吃,这些问题在她脑海里不止考虑了一天,也决不止一次。终于到了那一天,她三更鸡叫时就醒了,四更不到,她起床了,一个人摸到灶屋,点亮煤油灯,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几件事可以同时交叉进行,奶奶知道怎么统筹安排,合理利用时间。
灶膛里丢几根棉花秆自燃,罗锅里正烧着开水,这当口,她可以腾出手来切肉。灶膛里火快熄了,她放下菜刀,又喂几根棉花秆。肉切好了,她又切萝卜。水烧开了,打几瓶,再烧一锅。五更鸡叫了,天有些麻麻亮了,她就去鸡窝里放鸡,逮住一只公鸡,拿到灶屋,一刀抹了脖子,正好第二锅水烧开了,拿来泡鸡,她带水作业,不怕烫手,三下五除二,便将鸡毛全扒光了,接着开膛破肚,鸡杂和鸡架分开了。这时,四姑或五姑起来了,过来帮忙,发现大事儿全让奶奶干完了,只好打下手,一个帮助添柴烧火,另一个帮着洗大蒜、切菜。
上午八点钟,灶屋里飘出了肉香。闻一下,便知是墨鱼炖肉。奶奶搬来几只小巧的火炉,往里头放些木炭,把火升起来,烧得旺旺的。爷爷也把大桌支好了,三只小火炉往大桌中间一放,满屋暖气,三锅肉菜往炉上一烧,满屋香气。
这时,我们几个也起来了,就去灶屋,奶奶问我们肚子饿了没有,我还来不及答,她已经添了半碗炒肉让我垫个肚子。顶多还等个一袋烟功夫,大桌上已经摆满了七八道菜,奶奶正在全神贯注地烧鱼,喊爷爷放鞭炮,叫大家上桌坐好,把酒倒上。炮一放,硫磺味立即弥漫开来。我去抢炮,正巧赶上一只小炮仗迟不炸早不炸,偏偏这时炸响了,还弹射到我新衣上。过年了,母亲不会骂我,顶多横着眼睛。坐好了,菜上齐了,酒也斟满了,不喝酒的,以汤代酒,轮番着敬,晚辈敬长辈;争着帮人夹菜,吃菜时嘴里吧哒吧哒地响,喝汤时是是嘶嘶的马鸣声。
奶奶仍在灶屋里忙。我奉父亲命令,去喊她。她满嘴是笑,说,乖儿呢,你吃饱啊,我不饿,你快去吃。后来,又有几路人马去喊她,她仍在忙,仍不见来。倒是一碗又一碗冷菜被她换下去了,热了又给端回来。
直到准备散席了,奶奶才端碗剩饭,坐上桌。五姑把她的剩饭倒了,换上新鲜饭。奶奶斥责她不该,说,剩饭剩,吃了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忙到今天了,她仍是最后一个上桌吃饭。如果有哪一顿饭,她是和别人同时上桌,那简直是新闻,可以由新华社向国内外发通稿。
我的奶奶是白果树下垸勤俭持家的众多女主人中的一个代表。正因为有了她们的奉献,才使得年饭更香,“欢年福”更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