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果树下垸，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盼望和梦想。
大人盼望田地里有好收成，盼望孩子快长大，盼望有钱做屋，盼望过上好生活。
孩子们盼望有好东西吃，盼望玩耍，盼望不上学。
所有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盼望过年。
过年，意味着旧的一年结束了，新年开始了。意味着可以稍稍放松、暂时休息，有些快乐，也能体味一下幸福。意味着亲戚可以见面，拉家常，叙旧情，把亲情烘暖心窝。意味着有好东西吃，可以尽情地吃上一二十天肉，喝上一二十天酒。意味着长大或衰老，大人又老了一岁，皱纹多了一圈；孩子又大了一岁，长高了一截。
过年，意味着好彩头、好运气。许多人家趁这个喜庆时期办喜事：女儿出嫁的，儿子娶媳妇的，新居落成的，新屋奠基的，生儿子办满月酒的，新女婿上门订婚的……今天这家放鞭炮，明天那家摆酒席；今天这家高朋满座，明天那家宾客盈门；今天这家笑语盈盈，明天那家喜气洋洋。
过年，意味着忙碌。尤其是进入腊月二十后，一切围绕过年而进入倒计时地操办。塘水抽干，捞鱼分鱼；杀猪、买肉；杀鸡；打豆腐，炸豆腐果，做豆棍、千张；做年粑；收割白菜贮藏；腌制腊肉、腊鱼、腐乳；做苕粉；买门对（对联）、年画、日历；买香纸烛炮；女人趁晴天抢洗棉衣棉被棉鞋，除尘扫地；男人抓紧给地里追肥，挑压岁水；给老丈人、舅舅等长辈辞年岁；买年货；办年饭。
在白果树下垸，等待过年的一二十天里，蓝天格外亮堂，山峦格外温和，塘水格外清冽，人们格外精神、客气，笑语不断，欢声不停。随着孩子们提前燃放的几只鞭炮，高兴的心情更加任性地放逐，听凭高涨。年夜饭将团圆、喜庆的气氛推向高潮，南来北往的拜年客，将小垸子炒得沸反盈天，吉祥的景象，欢乐的氛围，挂在白果树上，漂在塘面上，长在山峦上，烙在人们心里。
白果树下垸的“年”，实际上分三块：办年，欢年，拜年。
其中，办年，指操办过年所需物资，如鱼肉、豆腐、年粑、烟酒、香纸烛炮；欢年，指的是辞旧迎新，集中表现为给祖宗上坟烧香，一家人欢年福（吃年饭）；拜年，指的是垸里的人互拜，亲戚朋友之间互拜，给菩萨拜年，玩龙舞师，出方。
这“三年”里，办年最忙，备这备那，买这买那，心都想碎了。欢年最轻松，主要是两件事，坟前磕头，吃年饭，心都乐坏了。拜年最辛苦，东奔西走，南来北往，进东家出西家，吃这家喝那家，户户摆起流水席，家家扶得醉人归。
（一）、办年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冬季是贮藏的时令。
白果树下垸的情况可能有些特殊。收获季节似乎更长，要从秋天延伸到冬天。秋天，收获的是庄稼、作物，所谓颗粒归仓。冬天，收获的是心情，表现形式是“过年”。
大约从腊月初十开始，过年的气氛就已经显山露水。办年是这个时期最主要的事情，有条不紊地展开。细算起来，有十几项，到腊月三十止，平均每天要完成一件事情。
做苕粉。
很多人家做苕粉，并不在腊月进行，而是提前一两个月，那时候光照充足，天不太冷。把地洞里贮藏的红薯捡出来，洗净，送到加工厂，连皮带肉一起碾碎；再用纱布过滤，一分为二，薯渣拿去喂猪，薯浆晒干，就成了和面粉一样细腻洁白的苕粉。红薯又称红苕，所以叫苕粉、薯粉。
我奶奶是做薯粉的高手，无须别人帮忙，她可以独立完成。最重要的环节是在太阳下晒薯浆。薯浆又湿又硬，似乎很笨重，可是很娇气。如果光照不足，不容易干燥，相反变味，所以必须抢着晒干，一有太阳就将薯浆倒在晒筐里晒，即使没有太阳，只要不下雨，就搬出去通风。下雨天，或晚上，也要让它们在晒筐里摊开，防止变味发霉。除了这，还要防止泥沙落进薯浆里。否则，吃起来就会皱眉头，满嘴泥沙，谁还肯吃？
又干又滑的苕粉，像面粉一样可爱，要密封保存。食用的时候怎么配菜呢？通常是添一大碗苕粉，倒进清水，揉捏成泥，往热锅滚油里一倒，不停地加油，不停地搅动锅铲，目的是防止粘锅烧焦。锅里出现了一大团的苕泥，用锅铲将它切割成几小块，撒些肉末和炒熟的花生米，微火，翻几个身。刚才还是白色的苕粉泥，现在变成了灰黑色的苕粉丸子。不用说，好吃，而且特别香。
做年粑。
将上半年打下的新谷挑到加工厂，碾成新米；再将新米按比例兑些糯米，碾成米粉。挑回家后，用清水打湿，像和泥一样拌匀，做成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粑坯子。通常是枕头粑居多，不是大人的枕头，而是和小孩（婴儿）睡觉用的枕头差不多大小，还有一些巴掌大的圆形粑坯。
制作粑坯，有讲究。全家人都可以参与，把湿米粉揉捏成泥，为了图吉利，可以往圆形粑坯里放一枚硬币或铜钱，把年粑蒸熟后，谁吃了这只粑，意味来年走运。枕头粑里也可以放置硬币。做好的粑坯，整齐摆放在四四方方的粑笼里，好几层，叠起来，放在一口大铁锅上，烧火。不一会儿，粑笼上冒出了一丝热气，越往后，热气更多，香味也溢出来了。火候到了，起笼，年粑就蒸熟了。可以趁热吃一两块，其余的放在大饭桌上冷却，然后找只盛了水的米缸，把年粑放进去。要吃时，拿出一块枕头粑，切成又薄又细的长方块，用面条或白菜煮着吃。
我喜欢凑热闹。家里做年粑时，我会亲手做几只圆形年粑坯子，一定要放一枚硬币进去。小祠堂里特地打了一只大灶，专供蒸年粑用。谁家蒸年粑，事先报个名，排个班，依次进行。大灶台不能熄火，昼夜蒸粑，所以要与上下游人家说好，只要自家的年粑快蒸熟了，通知下一家做准备：挑两担柴草来，把做好的粑坯子搬来，放进蒸笼里，安排专人烧火。我就负责烧过火，不停地添柴，老不见蒸笼有热气。这大灶台太能吃了，一捆棉花秆全吞下去了，才看到热气从古董一般的蒸笼里冒出来。冬天怕冷，到大灶台边烤火是个明智的选择。所以，不管是谁家蒸年粑，都可以去灶台前坐着，或躲在柴草堆上，望着那红红的火苗发呆，有时也帮忙添几把柴。这家的年粑蒸熟了，自然会请客，只要在场的人，都可以品尝。
刚出笼的年粑，又酥又软，还有点儿甜，可好吃了。比起那冷却后切成长方块再和面条一起煮熟的年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每年的冬天，我不是到小祠堂的大灶台前取暖，就是到豆腐坊的灶台前烤火。我出门从不打伞，也不怕衣服淋湿，反正垸里有这么两个取暖器，不愁湿衣服烤不干。母亲要找我回家吃饭，只管上这两个地方。
谁家都要蒸个一两百斤年粑，一直吃到第二年端午节。这中间有半年多时间，从地里干活回来，无须煮饭，支起铁锅，烧一锅水，放年粑，下面条，一锅煮了，每人五六条长方块年粑，加上腌萝卜头或腐乳，管饱。饭量大的，再加五六条长粑，保证肚皮撑起来。这种年粑，特别饱肚子，特别适合农村出力干活的人吃。
至少在我们家，这半年多时间，天天中午煮粑吃，从来吃不腻。由此可以说，我是吃年粑长大的。
打豆腐。
垸子里有座石头屋，立于小水塘岸上，平时堆放柴草，过年前队长就叫人收拾干净，露出了灶台、石磨、大铁锅、大水缸，成了豆腐坊，这些物品都是生产队添置的，本来是每年打些豆腐，炸些豆腐果，挑到远处叫卖，换几个钱，补贴生产队的公用。
分田到户后，生产队无须炸豆腐果远销近卖了。豆腐坊的这些生产资料，仍在每年腊月收拾干净，供各家各户打豆腐用。事先排个班，按顺序往后轮。各家根据排的班，提前两天将晒得又干又小的黄豆，浸在大木桶里，两天后，它们吃饱喝足，粒粒饱满，鼓着圆圆的肚皮。挑到豆腐坊里，准备磨豆。一般要两三个人合作，才能完成。
一个人坐在石磨旁，往石磨孔里喂豆；另一个人双手搭在长长的磨柄上，使劲推磨、拉磨。这一上一下合拢的两只大石磨，比太阳还圆，比大人的屁股还大，很重，壮劳力可以双手推拉。力气小的人，一个人奈何不得，得找个帮手，两个人一起推磨。一推一拉，石磨拉动了，发出沉闷的叫声，两磨合拢的缝隙中流淌出豆浆和豆渣，滴落到下面的大木桶里。
接下来，也是用纱布将大木桶里的浆、渣一起过滤，然后得到两样东西，粗的是豆渣，细的是纯浆。再把纯浆倒入木箱里，盖上大石板，用力压榨，水尽后，留下的就是晃悠悠、软绵绵的豆腐了。用柴刀划成巴掌大的四方块，就是所谓的豆腐块，放入盛了水的桶里，挑回家，就可以下菜了。
把豆腐块进行一番横切竖割后，就成了手指般长短粗细的豆腐条；放进油锅里炸，就成了豆腐果，炖肉吃是好配菜。
在狭小的豆腐坊里玩，大人常把我往外赶，认为我碍事。我谎称衣服湿了，想烤干，也会被允许留下。我得以观察到豆腐的制作过程。最想亲手推拉石磨，趁大人休息时，我去试，根本动不了它。至少在十二岁以前，我一双手搭在磨柄上，使出浑身力气，都没法叫它转动。我就给大人当帮手，在一推一拉中感受石磨转动的乐趣。大约是在念初二时，我终于有力气了，可以独立地推拉石磨，由于不懂技巧，虽然可以自如地推拉石磨了，但是耐力不够，不到二十分钟，身上出汗，双手肿胀，被人换下休息。
电磨可以取代石磨，高效省力。但是，没有乐趣。每当我吃豆腐时，就想起豆腐坊的石磨。这对珠联璧合的石磨，像一对夫妻，也像一对兄弟，它们还在每年的腊月被垸里的人推去拉来吗？
捞鱼分鱼。
垸里有大小两口水塘，自然不愁没鱼过年。无论是生产队指定专人负责养鱼，还是分田到户后有人承包鱼塘，每年腊月二十四以前抽塘捞鱼分鱼的惯例，一直没改变。
腊月二十四是小年，要抢在这之前分鱼。先要抽干塘水。一般先把小塘的水抽到大塘，抽干了，显出塘泥了，来不及逃走的鱼儿躺在塘泥上蹦跳，等着人们去捡。塘底最低洼的水，抽不尽，就用小网去捞，两网过后，鱼虾全部打尽。接着，抽干大塘的水，有时往小塘里回水，有时直接抽到沟渠里排走。由于水塘承担了全垸洗衣洗菜的功能，一般要保证有一口塘的水是满的。
生产队对水塘管理得很严格。水塘抽干后，鱼虾是分到各家各户了，塘泥也得各家各户上劳力挑运到地里，是上好的肥料。我母亲回忆说，挑塘泥、挑湿谷子、挑茅柴，是最累的三件事，都是重重的一担，两三百斤，长距离往返，累得人直不起腰。就拿挑塘泥来说。紧挨塘岸的塘泥，可以用铁锹铲起，扔到塘坝上堆起来，等水流失后就成了干泥，直接从塘坝上一担又一担地挑走。塘中央的塘泥，则要穿上深筒长靴，走到塘中央，连泥带水挑一担，走跳板，十分吃力地上岸，一直挑到地里。这担泥从塘中央挑到地里，要走两三里路，人在淌汗水，累；土篼里在滴泥水，臭。
对母亲来说，分鱼是件高兴的事，挑塘泥却是痛苦的事。分田到户后，鱼塘叫人承包。鱼照分，可塘泥从没挑过，越积越深，水塘蓄水越来越浅，鱼也不好养了，洗衣洗菜也不方便了，随便一捣，触到塘泥了，水就搅混了。
我感谢分田到户。它让我母亲彻底告别了挑塘泥的沉重苦力活，即使塘泥没过了塘坝，也有办法对付。活跃在农村的小分队专门负责抽塘泥，一个电话就来了，大小机械架起来，连泥带渣全部抽走，省时省力。唉，七十年代那些年，怎么没给造出这些机械？这支小分队躲哪儿去了？
即使两口水塘全部抽干，可以捞多少鱼呢？用秤一称，毛重就有了。每家分多少呢？把全垸男女老少全统计起来，见人有份，按人头均摊，有时是见人两斤多，有时是斤把多。一小堆，一小堆，全摊在塘坝上，叫一户，来一户，捡走就是了。都是些什么鱼呢？鲢鱼居多，运气好的还有一两条鳊鱼，或是草鱼。
我们家分到鱼后，母亲会花一下午时间，一刀一刀地切割，一条一条地洗净。两个用途，一是当晚美美地吃一顿。用小鱼小虾和鱼鳔炒辣椒，另外用白萝卜煮一条鲢鱼，喝一些鲜美的鱼汤。二是用盐腌起来，过几天拿到太阳下晒，制成了腊鱼。如果碰到一条鳊鱼，绝对会留待吃年饭时派上大用场，体现“年年有馀（鱼）”。
那几年，我最期待的不是分到多少鱼，而是抽水泵一响，我就守在它附近，不愿回家。不是伺机去偷鱼，也不是指望有条鱼儿跳到岸边捡回去，而是喜欢听抽水机的轰鸣声，想象着快过年了，享受这种期待。一抬眼，水塘的水位降了。天也黑了，母亲把我喊回去。我睡了，抽水机还在轰鸣。
第二天一爬起来，我就往抽水机身边跑，哇，塘水抽走一大半，快露出塘泥了。当然，这时候，生产队便高度戒备，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有人把守，不准小孩下塘捡鱼抢鱼。管理再严，也有漏洞，总有一两个孩子乘人不备冲进塘底捡鱼，马上就有众多孩子，从不同地方撕开缺口，杀进塘里，大人也被动地跑入塘里，像赶鸡赶猪一样驱散孩子，这时可热闹了，大人小孩在泥水里追逐着，扑打着。有的孩子倒在泥水里，从头黑到脚，一条鱼也没捞着，人却被抓住了；有的孩子灵活，不但没被抓住，而且身上没溅泥水，手里还捉了几条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