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年福”是欢年的主打项目。它的前后,还有不少名堂。之前,要给长眠地下的列祖列宗上坟磕头,给土地神烧香;之后,贴门对,给水缸里挑压岁水,给孩子压岁钱,屋里屋外再次清扫。
上坟、烧香,是旧俗,体现对先人的尊重,过年了,尤其不忘去世的亲人和头顶上的神明。一般由男主人率领子女完成。拎着小菜篮,里面是这么几样东西:两只小碗,一只里放了块猪肉,生熟都行;另一只里放了块豆腐,一壶白酒,一只小酒杯,一堆香纸,一捆香棍,几挂鞭炮。
虽然父母亲和爷爷奶奶分了家,上坟烧香却不必分开搞,可以合在一起,通常是由爷爷擒着小菜篮,带上我们兄妹几个,下午三四点钟就出门了。首先来到爷爷的母亲坟前,也是离家最近的坟墓,就在垸里的晒场旁边,与几块菜园、一块稻田为伴。爷爷将两只盛了肉、豆腐的小碗摆在墓碑前,小酒杯里勘满酒,烧后焚香,放鞭炮的好差使多半交给我。炮声就是磕头的命令,爷爷第一个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又作三个揖。该我上了。我有点害羞,环顾左右,看路边是否有行人观望我,如果有,一定要等他走远了,我才匆匆跪下,鸡啄米似地将头点三下,起身,双手合拢拜个年,完了。接下来是妹妹弟弟。我们几个磕头都没有爷爷标准,他是把头触着泥土了,缓慢进行;我们是头不挨地,在空中进行。爷爷也不责怪我们,意思到了就行了。再说孩子不懂事,就是头磕破了,放血,地下的白骨精也不知道。
磕完头,总要逗留一两分钟。这个间隙里,爷爷会在附近几个坟堆前插上几柱香。问他里头埋的谁,他居然也答不上来,说,反正挨着的坟也上几柱香吧,有福同享。我则想象着,这地下的棺材是否腐烂,躺在石灰堆里的死人,衣服烂了吗?骨头烂了吗?爷爷不声不响地收摊了,一杯白酒洒在草丛中,算是让地下的老母亲喝了,盛了肉和豆腐的两只小碗捡回篮里,到了第二座坟前,又搬出来重复使用,照旧倒上一杯白酒。
至此,谁都明白了,这两只小碗里的菜,地下的先人们是吃不上嘴的,属于他们的就只有一杯酒、几柱香,随风起舞的纸灰和横七竖八的鞭炮屑,以及几个响头。
好在逝去的亲人葬得都蛮近,坟墓几乎都在垸前屋后山脚下,有的还是一字排开,好比是连体别墅,只在其中一具有代表性的坟前摆下酒菜,烧纸焚香和放鞭炮,其他坟前就不必重摆了,只须插上几柱香,也不必每个坟头都跪下磕头,只须作个揖,然后收摊走人。
不是爷爷轻视他们,实在是因为这连体坟墓里的白骨精,都是他幼时夭折的弟弟,或晚辈。爷爷比他们年长,是不可能逐个下跪磕头的。爷爷不磕头,我们效仿,也省事。后来,换了父亲做领队,上坟至连体坟墓前,他也不下跪磕头,大约也是他小时候跟我爷爷学的。父亲不下跪,我们也免了,其实,这业务我们比他还娴熟。
最远的一个先人,坟地可远了,在山下垸后面的山林中,人称“马家岭”。爷爷从不带我们去,嫌太远,路不好走。他自己抽空去烧香。我们就大功告成,列祖列宗拜完了,再去土地庙拜土地神,也很简单。
这座土地庙,恐怕是全国最小的庙,也是节地模范。说是叫“庙”,其实比我家的鸡窝还小,我和妹妹、弟弟平时捡石头瓦片搭的房子,都比它高大雄伟。它位于菜地的斜坡上,用几块红砖头临时码起一个小屋,屋顶不是瓦,而是一块破油毡。这也叫庙?叫人苦笑不得。庙里也没有神像,只有一块破石板,上头蒙了块红布,就是神位了。庙前泥土上插满了烧过的香棍,表明来了不少善男信女。
如果说给地下的先人磕头,我还带着虔诚,因为毕竟被亲情这根线连着。那么,给这个蒙了红布的石板磕头作揖,我权当和小伙伴们做游戏。它实在太没品位了,这难道就是掌管一垸善男信女之安危的土地神的栖身之所?
其实不是垸里人薄待土地神,也不是凑不起钱修庙建寺。是因为那些年破“四旧”,谁建庙,就去推倒。垸里人胆子吓破了,不想瞎折腾,瞎花钱,只好就地取材,因陋就简。这么不起眼的狗窝似的土地庙,自然不在拆除之列了,倒也让土地神安居乐业。
列祖列宗拜了年,土地神也请了安,爷爷将没放完的鞭炮赏给我,这比压岁钱还珍贵。至于那两只小碗,又摆到了堂屋的条桌上,由整块木板拼成的鼓皮上贴了红纸,上面是道士写的叫人看不懂的字,大约是先人的神位。神位前必须焚香烧纸,摆贡品,两只小碗里的肉和豆腐正好可以继续发挥余热。奶奶、母亲或者姑姑们,正好有了机会参拜先人,她们真省事,足不出户就完成了祭拜。
腊月三十这天下午,贴门对的任务,常交给我去做。两只木门上,各贴一张年画,年年都是呲牙咧齿的秦叔宝和牛眼虎头的尉迟恭。爷爷说他们俩是我家的门神,可以驱邪灭灾。我会反复开门关门,仔细比较这对门神位置的高低,要一般高。否则,打起来了,两败俱伤,就没人给我老屋站岗放哨了。
贴完门神,再贴门对。大门两侧的石灰墙上,各贴一只红对联,门楣上再贴一只横幅。我常为何为上联何为下联大伤脑筋,这样念,有理;那般读,也不错。为了慎重,就请教爷爷,他笑呵呵地说:“你读的书比我多,还问我!”我又去问父亲,他沉吟半响,作出了决定,我于是得以解围。
这门对,都是从街上买现成的,人家写好了的,或是印刷品。到我读了小学五年级,母亲就怂恿我用毛笔写对联,我只好将毛笔当作钢笔用,歪歪斜斜,照着书上的对联抄一份写上去。谁来看见了都知道这户人家有个读书郎,谁都不嘲笑那歪歪斜斜的字。
挑压岁水,就是一次把水缸挑满。满满一缸水,是老天爷赐的压岁水,吃了喝了保佑全家人不生病。正月初一至初三这三天不能挑水,所以这缸水要管几天用。通常在腊月二十九夜晚,母亲就烧水,叫我们兄妹几个全部洗个热水澡,换上过年的新衣裳。穿上了新衣裳,第一件事就是跑出去,找伙伴们比谁有新衣,谁没有。
压岁钱一般是向爷爷奶奶要,那时他们日子也紧巴巴的,但给压岁钱都很舍得,五元、两元、一元都给过。这钱,往往要塞进最里面的衣袋里,玩耍时想起来了,还要摸出来看一眼,确信没丢,又放进去保存。睡觉前也会翻衣袋检查,第二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也是在衣袋里找钱。这钱,我们都舍不得用。我们只有保存权,而且是屈指可数的三五天,到了正月初五左右,母亲收走了。最终的使用权归她。而这钱,又在新学期为我们缴了学杂费,换回了新书新本。
年三十的晚上,我们干什么呢?
堂屋里生了火炉,一家老小围炉夜话,大人兴奋地聊天,孩子们用火钳夹了一两只年粑,拿到炉上烘烤。吃了又黑又香的烤年粑,又踢毽子、跳绳子,玩累了,睡觉。而大人谈兴正浓,围炉烤火守岁,往往要到零点,把旧岁送走,将新年迎来。
屋外北风呼啸,或者雪花飞舞。屋里暖气满堂,瑞气盈门。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机,没有照明电。自然也就没有央视的什么春晓。煤油灯点亮的除夕夜与火炉烘暖的年三十,是那么温馨,那么质朴。
(三)、拜年
白果树下垸的拜年,常有三个内容。
第一个是给仙姑庙里的仙姑娘娘上香。
离我们垸三里外,有座仙姑山,半山腰上有个小洞,名叫仙姑洞,供奉了三位仙姑娘娘。后来,在山脚下建了一座仙姑庙,方便腿脚不好、年纪稍大的人就近朝拜,而不必上山。
我奶奶是仙姑庙的常客,是仙姑娘娘的铁杆粉丝。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她多半要到仙姑庙或土地庙进香。正月初一,她绝对要早早起床,凌晨三时就洗好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再喊我起床,出门时,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灯火,只听见几声狗叫。顶着呼啸的北风,我们上路了。
奶奶那时年纪不太大,腿脚好,一只手挽了只小篮,里面是贡品和香纸烛炮;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紧我,不敢松手。好像不抓紧,我就让北风卷走。看不见路,奶奶有办法,带了煤油灯,点亮了,勉强可以看清脚前的路。后来几年,她进步了,用手电筒取代了煤油灯。
从我们垸到仙姑庙,先要走一半的平路,穿过两个小垸,路不难走,但狗叫声总把我吓得不敢迈步。另一半是山路,在水库边爬山涉水,翻过一座山,走到了水库尽头,就到了仙姑山脚下。其实刚到水库边,就听见清脆的鞭炮声在幽静的山谷里回响。走到山脚下,炮声愈浓愈密集,像打机关枪。炮声停下后,就听见人说话的声音。
奶奶总想烧头炉香。她凌晨三时起床出门,满以为第一个到达仙姑庙,争得头炉香。没想到竟然有人凌晨一时就到了,据说还有远道而来的香客,昨夜在庙里留宿,这头炉香自然就是他们的了。
没争到头炉香,奶奶不灰心。她的心是虔诚的。别人只在山脚下的庙里烧完香就回了,她非要爬山,踏完几百个台阶,来到半山腰的仙姑洞。她坚持认为,要给仙姑娘娘拜年烧香,就得到仙姑洞。因为这是她们最初修炼得道成仙的发源地。山脚下的仙姑庙,是庙里负责人自以为是建造的,并没得到仙姑娘娘的认同。
站在山脚下时,内衣就湿透了,北风一吹,透心的凉。再爬山,踏上几百级台阶,衣服可以拧出水了。奶奶一步一个台阶,左手是篮子,右手是我,我几乎是被她拉上山洞的。终于到了,我瘫倒坐地,连跪下磕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奶奶不累,也不歇,摆贡品,烧纸焚香放鞭炮,磕头抽签,我歇好了,就去磕头。猛然回头一看,眼前豁然开朗,山色清晰可见,树木葱郁,水库如镜,原来天亮了。
下山自然轻松,我一路小跑,把奶奶甩在后边,她大呼小叫,叮嘱我不要摔倒,脚步也加快了,追上我了。回到垸里,家家户户已开了门,被红门对、彩色门神画装饰一新的大门,蓬荜生辉,节日的气氛呼之欲出。奶奶自然担心我肚子饿了,在路上已经让我分享了一只酥糖,是刚才在仙姑庙里供奉过的“仙果”。她篮里装的其他贡品,一会儿便将分发给我们兄妹几个吃了,让仙姑娘娘保佑我们。
我陪奶奶到仙姑庙进香,无非是给她做个伴。奶奶却不仅仅把我当作伴儿,而是希望我能和她一样信菩萨,希望仙姑娘娘记住在她们莲花宝座前跪下的这个孩子,是她的孙子,也是仙姑娘娘的孙子。奶奶就是这么想的,把我的安危托付给法力无边的娘娘。连她也没见过三位娘娘的尊容,怎么如此放心托付如此重大的事情呢?这是个谜。
第二个要拜的年,就是垸里各家各户上门拜年,主要是拜长辈、拜老人。
我三岁以前,应该是被父亲牵着手,逐家上门拜年。那时我不会认门,也不会认人,得有人当向导。
四岁后,我出道了,有些老练。先到哪一家,怎么称呼,都早由母亲辅导了好几遍,我只管进对门,叫对人,就可以收受礼品了。礼品通常是一根香烟,特别好客的人家,可能还塞一只酥糖,或抓一把炒花生。香烟有钢都、圆球、游泳和大公鸡几个品牌的,有钱人家会给一根钢都烟,大公鸡是最差的。别人给了根烟,我就放进衣袋里,垸里人家全跑遍后,就有大半袋香烟了,它们却变得皱巴巴的,软绵绵的,回家后交给母亲,她又拿来待客。
有些毛手毛脚的孩子,一进门就大喊:“拜年啦!”见无人应答,又喊一声,女主人迎出来,一边递烟,一边笑着问:“又不叫人,跟哪个拜年呢?”这些孩子不知道主人怎么称呼,就敞着叫喊,有点不礼貌,主人也不会计较。
这垸里拜年,每家每户都得去。虽然你漏了哪一家,也不要紧,但总有细心的人家会记得,过完年后,女人们蹲在塘边洗衣,就会有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讲,你儿子怎么没到我家拜年?我儿子可到了你家。失礼的那家女人立马陪了笑脸,一番解释,孩子肯定是忘了,不是故意的。误解就消除了。
白果树下垸不大,人家也不多,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拜完年。孩子们凑到一起比谁得的香烟多,有的还点根香烟,不是吸烟,而是拿来放鞭炮。鞭炮一响,垸里就有些过年的气氛。炮声一停,就变得冷清了。加上天冷,人们都缩回家里烤火,打扑克牌。
特别难忘每年大年初一早上,我先去给爷爷、奶奶拜年。他们笑呵呵地夸我懂事,爷爷掏香烟,递一支给我;奶奶给我一只酥糖,说,恭喜你出方发财,读书进学。这句话她年年在这个早上都会重复一次,一直重复了几十年,直到她去世。现在我不会跟谁拜年了,也听不到“出方发财,读书进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