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岁月蚀心（二）
“陈教授，这次又要麻烦你了，呵呵，你看啊，市局的法证都去忙祖国的花朵的案子了，市级法证人才的短缺那是老大难问题。省里就更不说了，指望他们来，您早就帮我们指出道道儿来了。不得不麻烦我们的物理学顾问。”
说话的是城区派出所刑警大队队长，张岩，胡子拉碴，浓浓的眉毛下一对鹰一样的眼睛，鱼尾纹在圆乎乎的脸庞上深深浅浅的摆放着，厚厚的两片嘴唇说起话来痞气十足。同时他也是陈垚在省里警察厅组织的在职警员科技培训班的成员。之前张岩已经通过陈垚的帮助侦破了几件案子。这物理学顾问的身份虽说已经在所里面建了档，但是几乎是义务的。张岩破获的案件数量，让他呈现出天然的傲娇状态，可就在这陈垚面前，显得点头哈腰的。
“死者是前段时间爆出来的网络ID掠夺者，技术科跟了很久才跟到这条线上，没成想刚查到他的新ID疑似在这间别墅的IP上线，跟到这儿，这缺德玩意儿就被嘎嘣了。之前我们也跟过几次疑似的IP，都扑了空。喏，丁聆就是这棵树后面找的掩护，我当时就在大门口，正准备破门，由于墙体遮挡，丁聆只看见死者双臂在身前举起，并且看出是双手握着什么，表情还很不安。她应该是被第一声枪响误导了，不在最佳射击位置，听见枪声立刻开了枪。”张岩一边说着，一边领陈垚往案发现场走。
现场有所里面的实习法证在拍照，采集指纹，也有做痕检的。“去去去，边儿去，让陈教授给你们好好上一课，好好学着啊！”
三个年轻人都向张岩投去没好气的目光，抬头再望望陈垚，纷纷结束手里的工作，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收拾好手里的工具，轻轻跟在陈垚身后。
这是区里的贵族聚集地，根据陈垚对丁聆的初步了解，就算丁聆不在最佳射击位置也能不偏不倚恰好一枪毙命，从射入角看，也只能是误杀。基于死者身中两枪，丁聆误杀的可能性又降低一半。
陈垚走到客厅的窗户前，转身看了一眼倒地的死者，又看了一眼客厅右边墙上的飘窗，回头又透过左侧窗户看了一会儿丁聆当时所站的位置，在别墅的花园靠左边的树下。然后出门迅速走到了丁聆开枪时所在的位置。冲着窗户往里看了一会儿，再围着别墅周围走了一圈，一路来回看了好几次这间屋子右侧和左侧的小高层别墅，来到别墅开着的后门的时候，对身后跟着的三个新人说，“有判断了吗？”三个人先是摇头，后又纷纷点头。“叫你们张队来，我可以完全排除丁警官的嫌疑，并且你们询问过的证人里，一定有人说了谎。”
张岩跑过来踹着气说：“我这身板儿得锻炼了！”
“呵呵，案发现场里另一个人的身板儿可够了得的！”张岩听陈垚这话说出来，扬起一边嘴角说道：“就频繁更换ID和伪装IP这件事而言，这货或说这个团伙绝对熟悉警方的侦查工作，反侦察工作做的很足啊！他知道我会与唯一能看到房里情况的同事进行破门前的确认，这货肯定是这时开逃的。房间里并没有留下指纹、脚印，有备而来，身手矫健。”
“你们询问的证人里面有左邻的人吗？如果有，他就是说谎的那个！”陈垚刚问完，张岩就脱口说：“看来就是他了，这座别墅后门可是冲着他家开的。”
说完张岩招呼跟着他过来的5、6个警员冲左边别墅跑去，边跑边从腰间掏枪，留下三个法证新人面面相觑。
“都知道声波的干涉现象吧？以案发时死者所在位置为中心点O，客厅右侧的飘窗两边是开着的，声波有效地从这两边传出去。声波传向右侧别墅花园内证人A和准备开门的另一栋别墅业主，证人B的半径是相同的。假设二人说的是真话，肯定有人在别墅客厅里右边窗户中心点的直线延长点M上开枪射击。从M点发出的声波经由窗户两侧打开的地方同时发出，两边角度完全相同，它们形成互相干涉的声波，传到半径相等的A、B两点，声音抵消，所以右侧的两个证人说的只听见一声枪响，说的一定是别墅外丁聆打出的。而左侧的那位证人他无论在房间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接受的第一声枪响的声波，所以他一定在说谎。”陈垚快速的解释完，接着说：“年轻人，简报和现场试验就由你们完成了！”说完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似懂非懂的丁聆，说道：“丁警官，我想你现在应该清楚的知道我的‘卧底’是你们队长了。关于你提出的三个问题，我已经想好答案了，绝对的真实。不知丁警官可否赏脸明天一起用晚饭？”
“好，我一定到。”丁聆说这话时故作高冷，她控制住内心深处的感激，将它们封闭无数层，没有一丝表现出来。她知道这件案子早晚会查清楚。但当时在场的只有张队和自己，张队平时在市局的为人也有点吊儿郎当的，能信他的也只有所里的同事。弹道方位一直，三个证人同时证明只听见一声枪响，加上自己并没有准确判断好开枪时机，一点点的都能陷自己于劣境中。至少这件案子短期内她是别想插手了。
“其实，就疑点上来说，两枪中只有一枪是致命的，说你因为冲动开枪误杀，理由和证据根本不充分。所以别放在心上，上面的推导只是理论，真正的证据得靠他们！”陈垚说完指着三个还没回过神来的新人，径直走了。
“去！我冲动？我冲动的话，我他娘的早一枪打死他了，还等别人杀他？”丁聆小声的支吾着，转身看着离开的陈垚。不知为什么，心里那层层封闭的东西这一刻好像可以轻松的表现出来了，在她的眼神里慢慢地充溢着。虽然他调侃自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但自己的确是莽撞了。即便死者当时手中握的是枪，在撞开门的瞬间击中经验丰富的张队的可能性是极其低的。可自己就是，就是控制不住，因为她不想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因为一时的迟疑而让无辜的生命陨落，同时葬送掉前半辈子挣来的英明，取而代之的是后半辈子的惨淡。此刻她深信每个人内心都住着一只猛兽，时时都有爆发的可能，但终有死去的那一天，要杀死它，只能靠自己。
“聆儿，撤吧！”
丁聆回头看见张岩一脸的疑惑和失落，问道：“跑了？”
“没有，一窝端，周迪他们带回去了。”丁聆从未在张岩那张因为能洞悉一切而一直保持冷峻的脸上见过这种失落的表情，隐隐觉得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和初衷。
“回头让周迪安排分别审问吧！另外，陈教授的事，是我不对，在他的要求下我没经过你的许可，把你的情况告诉他，我也是想让他帮你解开困扰你这么些年的事。当然这是基于我对他的信任，是否配合，在你自己的选择。我累了，你也回去休息一下，明早再去所里做简报。”
张岩是自己的师兄，师傅最得意的弟子，虽然有时给人没心没肺，不求上进的感觉，但丁聆心里是敬重他的。张岩全部的信仰都在真理上，也正是从他那儿承袭了是非善恶观。今天的张岩让丁聆仿佛又看到了几年前因为师傅殉职而一蹶不振的师兄。丁聆感到事情不妙，张岩正是从师傅离开后开始用不合时宜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伤痛。这一次的案子一定不简单。丁聆想到这儿才发现张岩已经驱车离开了。她慌忙上了法证的车，让司机载她去师傅家看看。刚上车，就接到了周迪的电话：“是上一任城区派出所所长，岁数都这么大了，你说说这事儿给闹的。咱们这案子怎么审啊！”
丁聆心里清楚周迪肯定会公事公办的，只是这事儿放在他们当中谁身上来审也会觉得不舒服。“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怎么还婆婆妈妈的！”说完丁聆就挂了电话。想了一想，这事儿是挺憋屈的，又把电话拨回去：“你要觉得心理上去不去，就放一晚上，明天再审吧！我去找张队，这儿会儿最不好受的应该是他。”挂电话的同同时，丁聆不自觉地有泪光泛起，一车子的新人眼睁睁地看着她，等待她说点什么。可丁聆就说了一句，“做好你们该做的，这就是最好的开始。别做不该做的，这是最好的结局！”
老所长是师傅的铁哥们儿，张岩从学生时代就是尖子生，老所长也曾做过他的指导员，算是张岩的半个师傅了。在职这么些年从来都是勤勤恳恳，苦口婆心，机智勇敢，情操高尚的形象。可惜前些年女儿得了病，用光了这老干部一生仅有的积蓄，说是也没彻底治好。前些年市里面还组织过募捐，估计也是杯水车薪才让老头子走上了这一步。打丁聆记事起，老所长就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脸上的皱纹好像打了结一样，总是舒展不开。偶尔见他笑也是张岩年轻不懂事儿像个猴儿似的碰了壁在师傅和老所长面前诉苦，他就那样微笑着看着张岩，不徐不慢的说：“做好该做的，这就是最好的开始。别做不该做的，这是最好的结局。没有什么委屈能难倒真正的男子汉的。”
老所长一生没有子嗣，唯一的女儿也是领养的，但这女儿也是他的掌中宝，自己舍不得花钱也要尽量给女儿最好的。想到这儿，丁聆拒绝了再回忆那些事，因为老所长的事很可能会毁掉自己从小建立起来的价值观。
丁聆知道自己是理性的，但张岩却是表面刚强，内心柔软的一个人，不觉愈发担心起张岩来。
开门的是师娘，见丁聆来了很是高兴，又回过头望向屋里，笑容马上又搁浅了。
“快进来，师娘给你们做好吃的！你弟弟现在情况稳定了，能自己吃饭了！”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丁聆的手往里领。
“看着吧，我们啸啸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丁聆听师娘说弟弟的行动能力有了进展，是真真的高兴。师娘的手很暖和，比自己妈妈的手还要暖和。穿过家属院儿，师娘开门，“吱嘎”一声。
“这门该换换了，改天我叫上周迪过来给您换了。”
“哎，没什么，这个家里的老物件儿都是……”说到这儿，师娘顿了顿，眉间略过一丝忧伤，继续说到：“都是你师傅身前喜欢的，不用换，我觉着也挺好！”
“是呀，师傅就喜欢倒腾这些老古董，跟他似的。”丁聆说这话把师娘的忧伤荡开了。
“你俩聊聊吧，我给你们烧菜去。”说完师娘看了眼坐在弟弟旁边给他擦着口水的张岩。
“咱过些天给林啸找个好些的护工，师娘不想给国家增加负担，那是她的事儿。她年纪也大了，咱不能再累着她。”张岩说着话，又开始给弟弟按摩关节，手指，手腕，胳膊，大腿，膝关节，小腿，踝关节按了个遍。
丁聆看着他一把一把的揉着，按着，没说话。见他开始给弟弟挫脚，知道这是最后一步，走上前去，开始轻轻的按摩弟弟的肚子，说道：“这儿也得按按！”
“哈哈——哈哈，痒！”“师傅给你取名叫啸啸，就是要让你多笑笑！”
丁聆看着林啸乐了，一直闷着的脸也笑开了。
“起开，你就知道欺负你弟弟。”张岩也笑起来，正要拉开丁聆的手。谁这道这丫头片子两只魔掌就放到了张岩的肚子上，捏捏挠挠，动作迅速。张岩大喊：“你这丫头片子，翅膀硬了，连大哥也敢欺负，看我怎么收拾你。”张岩说完抡起床上的枕头就朝着丁聆脸上砸过去。
林啸那叫一个开心啊，看着都三十好几的两个人围着他的床边来回打闹着，止不住地乐起来。
“林啸你看你这个没有点淑女样儿的姐姐，难怪她嫁不出去！从小她就欺负你，看我今天给你报仇！”
“你这个大胡子怪大叔，小眯缝儿眼，我就奇怪嫂子怎么会看上你，更奇怪的是我大侄女儿怎么就生得这么漂亮，肯定是嫂子整天求神拜佛，老天保佑。哈哈哈——哈哈哈！”
丁聆放声大笑起来，双手撑着腰。看见阳光从老旧的铁栅栏窗户透进来，无数的纤维在一大束阳光里飞扬着，阳光照在林啸英俊苍白的脸上，张岩也趴在床尾，不动弹了，身体斜着，头压在林啸的小腿上，嘴里还乐滋滋笑着。忽然林啸的小腿像弹起来一样，把张岩给踢开了。
“林啸！”张岩一吼，把丁聆给吓了一跳。
“啸啸，你再踢一脚！来，踢！”张岩急切的望着林啸。这件事在旁人看来，张岩就好像被虐狂一样，但丁聆却和张岩一样，惊喜又急切地想要看见林啸再踢张岩一脚。
自从师傅和林啸追捕逃犯遇上汽车炸弹，师傅当场殉职，林啸被炸弹给震飞伤到了脑部后，由于脑内淤血压迫神经他的四肢就都动不了了。师娘决定给林啸开颅去除血块，这个手术非常冒险，但林啸最终挺了过来。后遗症也不是没有的，他的吞咽反射功能基本上消失了，所幸行动能力有望慢慢恢复。之前他从手指，手腕，胳膊开始慢慢地能动了，但两年来腿脚还是没有苏醒似的，不能动。今天他突然能动了，张岩大概觉得就是让林啸踢他一百一千脚也是值得的。
“师娘！”丁聆大喊着，跑进厨房。却看见师娘在偷偷地抹眼泪。这个家太久没有这样的欢声笑语了。
“师娘知道了，师娘高兴！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师娘是一个坚毅的女子，这些年她为这个家，为林啸****多少心，熬出了多少白头发，丁聆和张岩包括林啸都清清楚楚。林啸是个乐观坚强的孩子，从父亲离世，自己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到母亲的劳累，他心里苦，但从未掉过一颗眼泪。
丁聆看着师娘苍老的面庞，这才体会到老所长的那句话，“不做不该做的，这是最好的结局。”师娘和弟弟没有陷入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拔不出来，而是更积极更独立的迎接生活带给他们的考验。想到这儿，丁聆觉得张岩同样能体会到他的心境。回到林啸屋里，看着林啸一脚脚地踢着，张岩和丁聆都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好了，他现在才只有一只脚能动，你别把他捧地像你一样傲娇起来，这多不符合我们啸啸的做派啊！”
丁聆还想继续黑张岩，张岩没给机会说：“是啊，林啸，今天就到这儿，咱不踢了，休息，休息，明天接着练。这另外一只脚咱也不急，慢慢来。你想吃什么，要什么尽管给哥说，免得有些丫头片子说我这个当哥哥的不疼弟弟。”
“是啊！你这个当哥哥的只疼弟弟，不疼妹妹！你看看外面这颗腊梅，今年都还没开花，是不是枯死了？这可是我给我们林啸种的！”丁聆望着窗外的腊梅，想起了老所长。这颗腊梅是几年前为了让林啸挺过来，丁聆从老所长以前住的地方挪过来的。虽然土里土气的，但也寄托了一份情感。
屋里沉默良久，林啸说话了：“没啥，今年不开花，明年会开，明年不开，后年总会开的。就算他一直都不开了，至少它曾经也傲然绽放过！”
“嗯，没关系！一会儿我把它给铲了，给你种上颗新的！或者，等明年吧！再给它一次机会！”张岩对林啸说。
“是啊，该给它一次机会的，可往往只有一次机会。没有改观了！”丁聆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有些丧气，说完就觉得自己该打，明明是照顾张岩的情绪来的。
“啸啸说了，至少他曾经也傲然绽放过！这就够了。”丁聆听到张岩说这话，知道他已经释然了，心里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
张岩接着说：“晚上我回所里一趟，看看老所长。他这时候需要我们的关怀！”丁聆点点头，虽然有些担心，但看看林啸那英俊的笑脸，心里好像就有一颗黄灿灿的腊梅在绽放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