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岁月蚀心(三)
北方隆冬的天空多数都由雾霾完完全全地填充掉,今天却一改昨日的混沌,一缕缕阳光透过窗帘钻进了丁聆的房间。阳光在房间里跳跃着,像是一个身姿极好的舞娘在扭动身姿,这舞娘的表情有些懊恼和沮丧,像是在突破某个动作,又像是在思考如何表达这一曲的情感。
丁聆醒着,望着窗帘留下的一丝缝隙,阳光和蓝天就在那里,她却不想去打开这丝缝隙。
关于陈垚的事丁聆知道他或许可以解答困惑自己多年的“马蹄声”,至于他口中的给这个宇宙下一个全新的定义,她是不这么关心的。这个概念上从大爆炸到现在一直在膨胀的宇宙,就好像是她所生活的世界,人们的欲望不停的膨胀,各种犯罪的手段、技术不断提升,数量与日俱增。人们关注这些五花八门的犯罪的程度之高相对于犯罪给受害人带来的伤痛却少有问起。人们就更不可能去体恤一些犯罪者本身。
老所长兢兢业业,一生都奉献给了维护保卫安全,维护社会治安秩序,保护公民的人身安全,他的为人正直,他的思维敏捷细腻,他的待人友善,感染到了好几代在城区派出所成长起来的年轻干警。但制度和法律却容不得他对女儿具有私心的爱。可是他也是执法人员,他却真真悖逆了从前对我们的教导。他也绝对不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是在多么无助的情况下才会违背自己的信仰?
丁聆想到这儿觉得自己打真正懂事来建立起来的对法制的信仰正在坍塌,感觉自己好像身陷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天旋地转。
这时手边的电话响起来,“丁姐,有几处口供需要你过来确认一下,我们也需要给你录一份口供。周迪师兄昨天说没必要你不用过来,但是嫌疑人昨晚自杀了,所以只好把口供尽可能地录地详细些。”听到这儿丁聆仿佛看到内心的四维构建突然崩塌,发出沙沙的声响。
“告诉她做什么!叫她不用过来了,别的事我来处理!”电话里传来周迪训斥实习学妹的语气。
她挂断电话,起身走向窗边,哗——猛地拉开窗帘,泪水一颗颗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满眼的泪把这个世界映射得通透却扭曲。抬头看看已经高挂的太阳,丁聆想说这没有温度的太阳,到底有什么用?这个世界还不是一样冰冷!嘴唇张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迅速地穿戴好,丁聆出了门。一路上都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然眼泪掉下来。
来到所里刑侦科办公室的时候,同事们正在吃午饭。新人们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周迪和几个同事在靠窗的桌子边吃饭,见丁聆进来,周迪显得有些无措,但还是挤出了一脸的笑容,说道:“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留了一份,体贴吧!”
“张岩呢?”丁聆对自己试图表达的关爱的漠视如周迪自己所料。
“还在处理昨晚的事,应该在所长办公室吧!”周迪还没说完,丁聆转身就走了。
猛地推开门看见里面正在谈话的人们,丁聆脱口而出:“张岩!你昨天说的话都是放屁呀!老所长的情绪由你去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房间里的人默然地看着一腔怒火的丁聆,没人试图劝告,张岩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丁聆的话,做了一个出去的手势,继续和几个人说话。
丁聆看着张岩和几个大大小小的官员就在那里比划着讨论着案情,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又没用。周迪就在丁聆的身后,看着在她门口怔怔地站着,犹豫了一会儿拉着丁聆回到了办公室。
在靠窗的座位坐下,周迪再次把食物放在丁聆的面前,清了清嗓子说:“你记得有一年我爸腿受伤的事吧?”
丁聆有些疑惑地看着眼眶深陷的周迪,不由得沉下了心来,点头示意。
“但是你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那段时间他正在办退休,在社保局等待最后一个手续盖章的时候,所里来电话说前几年他跟进的一个强奸杀人案的嫌犯有线索了。这个消息的出现,他也没有退休手续的事,立马回到所里。当时是警方调取一段交通肇事案的视频里发现嫌犯出现在了进小区的一个路口处。那时他的全国通缉令已经发布了快两年了,所有人都认为他要么是在深山老林子里躲起来了,要么是出境了,完全没想到他居然再次出现在警方的视线中。我父亲是最清楚这个嫌犯的人之一,虽然他伪装的很好,但身材,外貌,动作以及出现在他母亲的小区这件事都让我父亲断定就是他。从通知我父亲到警方出动前后不过半个小时。逮捕过程中,嫌犯冲我父亲开了一枪,腿伤就是这么来的。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是,父亲已自己退休为由,撤消了对嫌犯袭警拘捕的控罪。所以之后所有的医疗费用都是父亲自掏腰包,所里也象征性地做了一些慰问。事后我问父亲明明退休还没有办下来,为什么要自己承担这些。父亲说,嫌犯是一个千夫所指的强奸杀人犯,却是一个肯用生命来尽孝道的孝子。嫌犯已经在云南乡下躲了一年多,在那里他原本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但在得知自己母亲行动不便,眼疾严重的情况下,毅然选择冒险回家。警方在他母亲家里找到了他带回家的皱巴巴的两千块钱。这个母亲唯一的儿子自小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在人生轨迹上出现了严重的偏差。所有泯灭人性的形容词都无法支撑他犯下的罪行,但所有最美的语言也无法完整地赞美他对母亲的孝道。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和真善美的强烈碰撞。没错,老所长是一个公认的好警察。可他确实在极端手段面前低头了,这是为了爱。但终究他违背了法度。老所长口袋里有一封关于这件案子前前后后所有的经过,参与人,时间节点。这封信不是一次写完的,从折叠痕迹来看,应该是很早以前就开始记录了。他是无法接受一步更近一步的威逼利诱才开枪打死死者的。他一只手里攥着一枚警徽,手掌都攥出了血。他走得很安详,我想最后一刻他已经释然了。张岩他们正在讨论他女儿的事情,或许能为她争取到最后的一点点福利还是什么的。我们该做的只是执法。如果因为嫌犯与我们的私人关系就失去理智,那就不配做一名人民警察。在我的心里,你不是那样的。”
丁聆看到周迪的眼神里除了要求自己理智面对,还有一丝恳求。她猛然意识到作为一名警察正在给同事给朋友带来心理隐忧。仰头看看窗户外,感觉身上暖暖的,在窗户面前有无数的光之翼在飞舞,原来阳光以另一种方法让人们取暖。
“话说回来,你讲的故事很精彩啊!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阻止老爸撤销袭警控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要讲求中间地带我们就不能当警察。像那种变态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就应该塞进马桶冲走!”说完起身又要走,回头看一眼周迪脸上满意的神色,报以微笑,迈开脚步往法证科走去。
一路上丁聆想明了,就因为是老所长,如果换了别人…。作为警察就应该把他当做别人。对于老所长的事,她内心知道自己几乎就要触及灰色地带了。
还没到法证科,就看到张岩从房间里出来。张岩见丁聆过来说:“正要找你呢,喏,送你一个礼物,给你增加点信心去见我们陈大教授。”
张岩快速的从丁聆身边窜过去,往丁聆口袋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他的后事我们商量好了。家属的情况所里和市里的领导讨论过了,负担他闺女的所有医疗费用。”说着张岩就不急不慢地下了楼,应该也是饿了。
丁聆伸手放进外套的口袋,手指触及到棱角分明的,小小的物件,是警徽,应该是老所长的。紧紧攥着,手掌手指挤压带来的疼痛被心里的触动盖过,她仿佛对自己的工作,对这个社会,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新的计划,还是新的目标?不知道是什么,她只是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法证科的办公室,她没有去见老所长,但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永远悬着一个不完美的老所长。
才下午四点,丁聆步行走进了科技大学干净别致的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