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慕枫是在一个浓雾茫茫的清晨到达岭南的,除了一笔巨额财富之外,他还带来了三个人——令州水事防务官海央、当朝户部尚书之子廉思齐、前江门提督章如荆。
海央其人,年纪已四十有余,最擅水利,修筑堤坝、疏导河道、兴工水运等无一不精。他虽在朝中颇有才名,但性格古怪,多年来固守令州不肯升迁,理由便是:令州乃全国水利要塞,不可不守。
而实际上,令州在近十年之内,已经成为举国闻名的重要交通枢纽,水上运输发达,贸易极为兴盛,根基已成,所谓“不可不守”,不过是借口罢了。
如今,震后的岭南河流崩堤、旱涝不均,亟需海央这样的人才来好好治理一番,所以宋云昭嘱托江慕枫无论如何都要将他请到岭南,兴修水利。江慕枫料他性子古怪不太愿意来的,后来果然花了许多功夫,使了万般手段,威逼利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皆不成,最后只好直接将人绑了来。
所以,现在“坐在”宋云昭面前的海先生,其实是口堵白布五花大绑的。他极为傲气,闭着眼睛,看都不看宋云昭一眼,满脸的不屑。
宋以同也随他父亲在议事厅里,他看着海央,倒觉得此人极为有趣。
而章如荆则是前任江门提督,此人也有五十上下的年纪了,他形容严肃,站姿英挺,一见便知是久在军中历练的人。他的仕途颇为坎坷,由于为人太过正直,甚至有些刻板和不近人情,从来不肯圆滑世事,所以人缘不太好,再好的机会也落不到他头上,时运不济,难有大作为。难得的是,他于带兵之道颇有建树,在他的管理下,江门一地在过去二十年间犹如铁桶一般,十分牢靠,以至于朝廷早已将江门视为大后方,万一有战事,江门便会成为一个可靠的退守之地。
可惜的是,章如荆勤勤恳恳地守了江门二十年,最后却被夺了权,从去年起,江门由兵部直接管辖,他这个江门提督的权能便被架空了,所以他一怒之下就辞了官。此次宋云昭请他来岭南,他才重新有了斗志。
宋以同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熊熊的火焰,那火焰正以滚烫的热情去碰撞一颗严正肃穆的心,格外的强劲有力,让人青眼有加。
与前两个人不同的是,户部尚书之子廉思齐在面对宋云昭时显得格外恭敬。他还很年轻,白面无须,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高鼻、薄唇,谈吐风雅,为人谦和又彬彬有礼。
他的父亲是当朝户部尚书廉望,家族兴盛,五代为官,在朝中颇有威望。廉望如今也只有四十五岁,却已叱咤官场近三十年,有才不假,有手段也是真。廉家素来擅钻营,功劳立了不少,投机取巧的事情也干了不少。
而廉思齐呢,并没有依靠家里的关系,而是走的科举这条路,不急不躁。他旧岁刚中了会员,因行事极为稳妥,在户部做了不足一年的小官,名声就渐渐地起来了。京中人都说,廉思齐将来大有可为,前途不可限量。
以他的资历才学,前来助力宋云昭复兴岭南自然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个人并不是宋云昭请来的。
宋云昭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江慕枫,说道:“三位皆是本王敬重的能人贤士、国之栋梁,此番请各位来岭南一展才能,是岭南之幸,也是各位建功立业、实现抱负的良机。大家都知道,现今岭南面临着水患、粮荒、军法混乱等诸多难题,百废待兴,正是渴求人才的时候,而你们是各业难得的英才,相信有诸位的团结协作,必能使岭南再次繁荣兴盛起来。岭南复兴之日,便是各位功成名就之时。”
如此礼贤下士,而且弦外之音就是:只要你有功绩,以后我会罩着你。这样的态度,在皇室已经封王的子弟中,是少有的。
宋云昭的身上天然带着一种王者风范,只要是心中有远大抱负的贤能者,如姜海云,都会心甘情愿地追随他。
他今日说出这样的话,对这三个人来讲,都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就连坐在地上的海央,都感觉到心潮澎湃。然而他还别扭着,为了挽回面子,死也不肯睁开眼睛,也不肯说一句软话。他明明知道要身份尊贵的端王爷来给他赔礼道歉是不可能的,却还是梗着脖子,纠结得几乎脸颊都抽动起来。
宋以同见了,不禁抿着嘴轻笑了一下,他起身对他父亲行了一礼,说道:“父亲,海先生一路劳顿,实在是很辛苦,不如让以同安排海先生在客房歇息,也好全了端王府的待客之道,消除海先生心中的误会。”
海央听见这稚嫩的童音,忍不住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公子正望着自己,他虽然年幼,却目光清正,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有了一股浩然之气。
不过……
笑话!他好歹也是几十岁的人了!竟要一个黄口小儿来“安排照顾”,他的颜面何在?这孩子才跟个门口蹲着的石狮子那么大,小小的一团,他又懂得什么!竟然想让一个孩子来当说客,如此瞧不起他!
他想到这里便觉脸上一红,心里更加别扭起来,也不吭声,只拿眼睛斜睨了那孩子一眼,没想到宋以同见他如此,就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来,直看得他心中窝火。
而另外两个人,章如荆和廉思齐,却对宋以同刮目相看。
刚才宋以同安安静静的,很乖巧地坐在他父亲身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一开口,便让人轻视不得。这孩子才三、四岁啊,说话就这样稳妥,而且能极为敏锐地判断海央的心思,不仅顾全了大家的脸面,也从侧面树立了他父亲的威信——他是在告诉海央:端王府就是端王府,端王就是岭南这片封地的王,就算宋以同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照样能“摆平”他海央。海央是朝廷命官又如何?名满天下又如何?该低头还是要低头,否则便要受一个孩子的耻笑。
少倾,宋以同带着几个府兵,将海央抬进了一处杂物房。
“给海先生松绑。”宋以同吩咐道。
几个府兵听了,忙上去给海央松绑,扯掉他嘴里的白布。
海央得了解放,便抱着双膝坐在那里,扭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等那几个府兵一出去,宋以同便对海央道:“委屈先生了。这次以这样极端的方式请先生来,也是迫不得已,以同在此向先生致歉,还望先生谅解。”
小小的孩子,语气特别真诚,海央转过头去望着他稚嫩的小脸,语气不善地道:“五花大绑地将我掳来,现在还把我安置在这四面漏风的杂物房里,这就是你们端王府的待客之道?让我怎么谅解?”
该死的,他怎么和一个孩子掰扯起道理来了?
宋以同正色道:“岭南刚经过大震,全州百姓都没有屋子住,这一个月以来,我们一家人也是挤在杂物房里起居的,就连刚才咱们所在的议事厅,都有坍塌的危险。眼下先生所在的这一间,便是府内最好的,当然代表了端王府请先生来的最大诚意。正是因为岭南艰难至此,亟需您这样的人才,父亲不得已才用了非常手段请您来,您却无论如何都不给面子。这不仅伤了父亲的心,也会让岭南的百姓失望之极。
“依我看来,既然先生不肯屈尊,救这一方百姓于水火,我们就不该再勉强了。我这就回了父亲,送先生回令州,好全了先生的心思,只守着那一处繁华之地受万人景仰去。”
海央听了这一番话,内心极为震动。枉他在世为人几十年,到头来竟然还不如一个孩子!
宋以同说的并没有错,他死守着令州不肯出来,就是没有勇气挑战自己,只想守着过去的功绩让人歌功颂德。从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到了今天,他那样不堪的心思居然被一个孩子给看穿了,叫他怎么能不羞愧!
他自恃有才,年轻时也有兴修天下水利的理想,如今岭南受了灾,端王又诚恳地再三邀请他,他怎能坐视不理?
罢了罢了!就凭着这一身的本事,再拼一回吧!
夜晚,宋云昭坐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处理要务。
宋以同进来,为他父亲添茶。
“怎么样?”宋云昭停下笔,问道。
只见宋以同狡黠地笑了笑,说:“海央同意留下了,心甘情愿。”
宋云昭欣慰地笑了笑,想去抱一抱儿子,却发觉儿子已经长大了,似乎已经不愿意他去抱他,孩子的心智慢慢成熟起来,父子间开始有了一种在精神上对等的交流。
“父亲,我觉得,你要小心廉思齐。”宋以同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宋云昭挑了一下眉,“哦?怎么说?”
宋以同皱着眉头,斟酌着开口道:“具体的说不上来,只觉得他并不和父亲一条心的,他有自己的算计。父亲为何会请他来岭南?”
“他并不是我请来的,而是江慕枫举荐的。”此前江慕枫并没有提过这个人,只是前几日给他来信,说起要举荐廉思齐。他早已察觉不妥,但江慕枫是他信得过的人,两个人是从小建立的过命的交情,他自然会留下廉思齐。
宋以同思索了一下,道:“江叔叔以前并没有提过他吗?”
“没有。”
宋以同不再多说什么,父子间心意相通,他明白父亲会妥善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