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上海义善源内的账目也盘点完毕。对于手上的清单,别说是邵乐轩和常青了,就连李经楚也是吓了一大跳。只有义善源总号经理丁维藩对于这个情况心知肚明,面无表情。
“李先生、丁先生,这义善源的情况比你们说的可是糟多了啊。”邵乐轩看了看手里的账目,有点惊恐的放回了桌上。
“何止是糟,简直是糟透了。”常青这个时候也是一脸严肃,“按照账目清点出来的数目,义善源的账上只剩下7000两了,但存款未付的就有1000余万两了。再加上人员、房租等等积年拖欠的银子,没有1500万两的银子可是收不了场啊。”
此时的李经楚也是只能闷着头说不出话,对于义善源目前的状况,李经楚是作了最坏的打算。但是,目前的状况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不然,李经楚也不会幼稚得去用私人持有的企业股票,到处去借款了。现在想想,即使有人借给他10万两银子。不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吗?这一刻,李经楚彻底放弃了幻想:“我也没想到局面如此糜烂,算是我李某人对不住各位了。”
看着一脸憔悴的李经楚,邵乐轩也是找不出合适的话说。既然如此,也只能告辞道别。邵乐轩起了身,却见常青也起了身说了话,可说的话却不是告辞:“李先生,这里的情况已非我和邵掌柜能做主的了。要么你看这样,我发电报给我们东家把这里的情况说说。东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答复。”
看到李经楚并没有说话,常青只能直接把丁维藩叫了过来:“丁掌柜的,这钱庄的买卖我不熟。你给我们透个底,如果我们入股的话,把义善源稳定下来需要多少银子?”
丁维藩做了这么久的掌柜,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所以丁维藩稍微想了想,就给出了个大概的方案:“常掌柜的,咱义善源虽说是积欠了1500万两的银子,但也有个轻重缓急。比如说着房屋租赁的银子,比如这柜上伙计、管事的工钱。只要瞧着咱这铺子能稳下来,催得就不会那么急。而这存在咱义善源1000多万的银子,最棘手的就是那些小买卖人的款子,这些人听到风声就会急着取走,其次就是上海各大企业的一些往来款项。这些合计起来总得有个四五百两。所以第一批如果能有个七百两的话最好不过了。”
说完这话,丁维藩一看常掌柜的脸色似乎不对,连忙又补了一句:“当然,有个三百万的话也能维持。”
“那后面的银子就可以不付了?”常青追着问了一句。
“嘿!有了这几百万兑付出去。谁还敢说咱义善源没银子?只要不挤兑,有人取就会有人存。这银子就活了,周转了起来自然就能应付了。”丁维藩知道面前这两位可是义善源最后的救命的人了,哪里还敢不说实话。
“恩,是这个理。这样我马上给我们东家发报,成不成的就看东家的了。”邵乐轩看看常青朝着自己点了点头,立刻下了楼。而丁维藩却是拉开了门,又把常青请进了屋里:“常掌柜的,你要不坐里面歇歇?”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非常漫长,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地板上。屋里非常的沉闷,只有阳光下的那些飞尘在欢快的跳跃,可这却让常青感觉到非常的烦躁。咖啡冷了,换上了热茶。茶又喝完了,只剩了几片茶叶。虽然他的嘴唇非常干燥,可常青却阻止了下人加水换茶。闭上眼想休息,但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是响亮。无可奈何的把眼睁开,却发现屋内寂静得可怕。常青瞟了一眼对面的李经楚,很奇怪,这么久过去了李经楚的姿势似乎还是没变。就这么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死鱼一眼的眼睛翻着,直直的盯着天花板。忽然间,一阵脚步声传到了耳朵里。李经楚的眼睛也随着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动了一动。门被推开了,邵乐轩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几张电报纸,后面跟着一脸喜色的丁维藩。
“李先生,我们东家有电报过来了。”邵乐轩扬了扬手里的电报。
“只要你们东家能让义善源不倒闭,我什么条件都答应。”李经楚有气无力的回答,让常青似乎明白了。看似一直坐着不动的李经楚,其实在这等待中,已经做出了最坏的决定。
“恩,李先生。事情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坏。”邵乐轩一边说,一边坐到了常青的身边将电报递给了常青继续说。而常青接过了电报仔细的看了起来。
“我们东家的意思只有一个,我们东家要有六成以上的股份。只要答应了这一点,其他都好说。”邵乐轩说完这句话,认真的看着李经楚。
“没问题,我的股份全让出来。”李经楚是义善源的大股东,一个人就有义善源八成的份子,“只是我的股份全让出来了,你们怎么善后?”
“李先生,东家的意思全在这,你还是自己看吧。”常青看完了电报,心里一边感慨一边把电报递给了李经楚。李经楚伸出冰冷的手,接过了电报,犹如是接过自己的判决书。李经楚一脸颓废的看着电报。却是越看越有了精神,越看越是振奋。
“行,就按贵东家的意思办。”李经楚看完电报,整个人似乎恢复了精神。一扫颓废,立刻交待丁维藩,“你现在就写股权转让协议,写好让两位掌柜的过目。没问题了我就签字画押。”
“知道了,东家。”丁维藩按捺住喜悦,毕恭毕敬的应了声。立刻坐到了书桌边,提起笔就写。能坐上义善源经理的位置,肯定是有几分才干的。没有几分钟,协议理好双方签字画押。李经楚将印章端端正正的盖下去,然后慎重的看着邵乐轩和常青说道:“两位掌柜的,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协议签字画押完毕,大润发接收了李经楚手里的七成股份成了义善源的大股东。就在李经楚、邵乐轩、常青等人忙着安排应对挤兑风潮的时候,义善源借款被拒的传言也在短短的一天时间内,传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天才蒙蒙亮,上海义善源总部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不用说,都是来取款的。李经楚这会西装笔挺的站在窗前,看着下面街上的人群一阵后怕:“常掌柜的,你看看。哎,天不亡我李经楚啊。”
“李先生不用担心,第二批款子应该马上就到。”常青站在李经楚的身边,却是一脸的自信,“就这么点人也叫挤兑?真真是小看了义善源。”
“哈哈哈,说得好。”李经楚听了这话也是解气,不由得不开心啊。可是想想却是无趣,“坐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李经楚、丁维藩和常青离开了窗边,坐回了沙发上。丁维藩却还是不放心的多问了一句:“常掌柜的,这资金能按时保证吧?”
“电报你也看过了,最迟明天德意志和英吉利采购磺胺的款子就能解到义善源来。这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常青却是不得不解释了一句,却是听见了楼下有汽车的喇叭声。又重新站起身,朝着窗边走去。
“你看看,这钱不是送来了吗?”常青认得这辆车,这是德国领事馆的车。每个月都是这辆车带着款子来大润发送款子的。这辆车的到来,让丁维藩彻底放了心。也让楼下柜台前准备兑银子的人吃了惊。
这辆黑色的小车一路鸣着喇叭,缓慢的行驶到义善源的门口停下。车里下来三个人,都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其中就是大润发的老熟人路易斯。特兰克。他最后一个下车,手里提着手提箱,看看长长的队伍吃惊的问:“我的上帝,这么多人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这个只有上帝知道。”边上护送他的同僚嘟囔了一句,一起朝着义善源走去。
“哈喽,路易斯。特兰克先生。”常青带着李经楚和丁维藩迎到了门口,一见路易斯。特兰克,常青就夸张的大声打着招呼,“你能来存款真是让我非常意外。”
路易斯。特兰克并不懂中文,但翻译的话让路易斯。特兰克以为常青只是口误。毕竟与辉耀的款项往来也不是第一次,所以路易斯。特兰克笑着将手里的箱子举了举:“常青先生,款子我都带来了。”
“请、请,楼上请。”丁维藩笑着主动接过了话,这也让常青暗暗的点了点头。
“这位是义善源总部的经理丁维藩先生。”常青看着路易斯。特兰克朝着自己看过来,赶忙把话继续圆过去,“以后这件事情就由丁先生负责了,”
翻译将德语翻译成了中文,又将中文翻译成德语。声音不大。但足以使周围等待兑付的人听得清清楚楚。看着义善源的掌柜几个陪着西洋人上了楼。正在周围的这些排队的人就议论开了。
“我说,刚刚那西洋人是不是说要把款子存到义善源?”
“是的哦,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好家伙,你们看见没,整整一箱子的大洋,老沉老沉了,瞧着他提着都费劲。”
“老哥哥,西洋人哪有存大洋的。存的都是英镑、美元。”
“我的乖乖,那家伙比咱大洋值钱不?”
“一个英镑要换十个大洋,你说值钱不值钱?”
“这西洋人是傻子?都把钱存到义善源了,这义善源不是说要倒闭了吗?”
“这西洋人是傻,嘿——那边又来了一辆车。”
说巧也巧,德国人前脚刚刚进了义善源,英国人后脚就跟着到了。一样的情节,一样的接待,一样的对比。却让门口排队等待的人发生了不一样的变化。
“刚刚进去的又是存款的?”
“看着是哩,那边上的翻译不是说的明明白白的?”
“我估摸着,这西洋人应该不傻。肯定不会往要倒闭的钱庄里存银子。”
“可这街面上不都传开了?说是义善源的银子都见底了,找衙门借个十万都没借到。”
“借十万?那能管什么用?一个屁嗝的时间就没了。”
“听听,你们在喊什么?”
忽然等在外面的人听到义善源的柜台前一阵喧哗,可也闹不清出了啥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的往里瞧。正巧,出来一个刚刚兑完银子的。背上背着个褡裢,一边走一边还用牙在咬着手里的几颗散碎银子。
“兄弟,里面出啥事了。怎么一阵一阵的闹得慌?”
“啥事?没出啥事啊。”这位老兄一脸富态,圆圆的下巴红红的脸蛋。歪着脖子想了想,“哦,你说刚刚对吧?那是大润发存笔款子进义善源,伙计一时没拿稳箱子掉地上了。那个啥镑掉了一地。”
“英镑。”跟着走出来的一位兄台明显就要清醒,“有五万英镑。”
“你咋知道呢?”胖胖的兄台有点不服气了。
“那不是大润发的伙计自己喊的嘛,说存五万英镑。”
“好家伙,这就是小五十万大洋啊。这要倒闭了的,他也真敢存。”
“要倒闭我瞧着不可能,这一个傻我信,你说西洋人都傻我就不信了。再说了,就算是西洋人都傻,可这不是还有大润发吗?”
“大润发是干嘛的?”
“大润发你不知道?你家里就没买点磺胺备着?那大润发的东西哪样是便宜的?手表咱就不去说了,反正到现在我就瞧过一眼。那打火机、那洋餐具可都是好东西啊。我瞧着啊,这义善源要倒闭的事肯定是一些眼红的放出来的消息。”
“这话在理,人家要是倒灶的话。还能开着门让咱们排队兑换银子?”
时间就在这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溜走,多一个人兑换了银子,自然而然的后面的人就少了一点心焦。队伍慢慢的越来越短,赶来排队兑换银子的人也越来越少。站在窗口,看着落日的余晖平静的收走街上最后一点光影,万家灯火将城市点亮,而天边的那一抹云彩在挥霍着最后一点霞光。
“黑芝麻糊叻——,恰宁波汤圆咯、菜肉馄饨咯——,烧饼、油条、豆浆的有喔——”深幽的巷子内,传来了一声声的叫卖。站在窗口的李经楚忽然觉得有了食欲,转过了身朝着丁维藩说:“维藩,安排人去把买馄饨的叫来,我请大家吃馄饨。”
热乎乎的菜肉馄饨个大馅足,滚热的水里一烫,在加上虾皮和葱花,鲜得能让人把舌头咬掉。一碗下肚,肚子饱了身上也热了。
“嗯,味道不错。”李经楚惬意的放下碗,掏出手帕擦了擦嘴。一抬头去看到丁维藩从楼下走了上来,“维藩,多几个钱给卖馄饨的,这味道真是不错。”
“晓得了,东家。”丁维藩应了一声却是,一脸愁云的坐了下来。李经楚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怎么了?”
“银子不够了,这两天兑换了三百多万两,现在柜上就剩下了不到两万两的银子。”丁维藩将问题如实的告诉了李经楚。
“这两天不是还有英镑存进来吗,有什么好怕的?”李经楚对于这个问题有点不以为然。
“没关系,你明天照常开门营业,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邵乐轩已经回了大润发,而常青现在则是专门在这边盯着,就怕这几天出事情。义善源挤兑在常青看来已经不是件简单的事,前一天李经楚去上海道借银被拒,短短的一天就传遍了大上海。要说没人故意针对义善源,常青是死活不会相信。现在,已经整整兑付了两天,三百多万的银子水一般的哗哗流走。这里面肯定有人在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常青想了想,提起笔写了张便签递给了丁维藩,“你安排人送去大润发,然后等了信再回来,没信就一直等着。”
信很快就安排人送走了,等到了晚上十点多。常青刚刚想去客房休息,送信的回来了。随着一起来的还有邵乐轩安排押送过来的十多万两银子,一见常青的面邵乐轩可就诉起了苦:“常老哥,这可是把大润发的老底都掏出来了,再要可就没了。”
“嗯,也只能这样了。家里的银子还得要些日子才能到,就希望能顺利的迈过这个坎。”常青也是无可奈何了,还能怎么样?这已经是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常青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默默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