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申报——中德联合医疗小组远赴东北救灾,禁卫军拦路预劫神药磺胺。”
“看报啰、看报啰——德国大使正式照会总理衙门,抗议朝廷官兵如匪。”
“看报、看报——看禁卫军偷鸡不成蚀把米,四百精兵被一网打尽。”
“呯”——一个钧瓷茶盏被摔得粉碎,书房里传来一声脆响。载涛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屋里已经被砸得稀烂。可这口恶气却还是堵在心里,憋得叫人难受。整整大半个营啊,小四百人,一个半天就被人打得丢盔卸甲。这忠和临走前胸脯拍得啪啪的响,保证把药给抢回来。这可好,药没抢回来命却是丢了,连带着三百余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还招来了德国大使馆的外交照会。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家雀儿啄瞎了眼。载涛又气又恼,随手抄起一个物件就准备砸下去。
“老七,这是干嘛呢?”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载洵走了进来。话这么问,可载洵能不明白吗?这大清早的都传遍了,禁卫军出了糗还捅了个大娄子。现在上街随便抓个能说话的问问,都知道哇。可知道归知道,这当口可不能再落井下石。都是旗人,打断骨头不还连着筋嘛。载洵看了看载涛举在半空的手里还抓着一方白玉镇纸,可就笑了,“老七,不是我说了。你说你这方镇纸我寻你要了几回了?你都不愿给。怎么着?想砸了好断了我的念像。”
“你什么时候找我要过这方镇纸?你六哥开口我能不给吗?”载涛这话一出口,才知道中了六哥的计。话说到了这份上,再砸东砸西的就没意思了。载涛倒也光棍,镇纸一丢掸掸衣裳,朝外间喊了一嗓子,“给爷取袍子来。”
话音一落,蹬蹬蹬的进来五六个下人,褂子、袍子、官靴、手帕、毛巾一溜的跪着伺候着载涛抹脸搽手,加上褂子穿上袍子、官靴。然后踩着一地的碎片出了书房,进了堂屋坐下。
“六哥耶,弟弟这次可算是栽啰。”一落座,载涛就开了口,“我载涛出了这么大个洋相,这回四九城的老少爷们算是看着了。”
“老六,怎么说话的这是?难不成你当六哥我是来看你出糗的?”载洵听得载涛似乎话里有话,来了脾气,“要这么说,你甩我两耳光。我要是还手我是你孙子。”
载涛一听六哥这么说,心里好受多了:“六哥,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我这不是被气得晕了头么。”
“行了,你心里憋屈我也知道。所以,五哥让我带句话给你。丑丢了就丢了,但不能丢得不明不白。近四百人被人家一百号人就包了圆,这其中的问题要找出来。”载洵把载沣的话转给了载涛。
“那德国人那边?”载涛听了五哥的意思,心里真是有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可又一想到德国的外交照会,心里又虚了。
“你就放心吧,别看德国人现在叫得凶。可这事就没死一个德国人,死的全是咱华夏自个的。他德国人就受了惊吓,陪个礼再送点银子应该就能了事了。”载洵来之前就在军机处,看着五哥和德国人在扯皮,这中间的弯弯道道还能不清楚?
“呃——我说老七,照我瞧着这禁卫军也不是倒架拉稀的样啊,怎么小四百人的大半个营就这么被包圆了呢?”载洵打从军机处出来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可越琢磨就越是迷糊,“电报里可是说了,这包头的泥腿子可是才不到一百人。”
谁说不是?纠结载洵的这个问题同样也让载涛发狂。所以,载涛急切的等待着从承德押回来的那批伤员。只要那批伤员一到京师,谜底应该也就能解开了:“六哥,我也不瞒你。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败在哪里。近四百人的大半个营楞是被不到一百的泥腿子给凑趴下了,你说这事闹得,都没地讲理去。”
发了些牢骚,载涛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顺了顺气:“等着这帮兔崽子回了京师,我得好好问问。就算是四百头猪散出去,一上午也不一定能圈完。”
“是得好好查查,这次算是栽了个大跟头。四百人的大半个营,回来就不到一百还全部带伤。这个营算是费了。”载洵顺着载涛的话往下讲到这,话却是变了,“老七,你也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的整顿整顿禁卫军了。”
“六哥,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载涛是个非常敏感的人,载洵的话一说出口,载涛就听出了味道。
“老七啊,不瞒你说。这几天去五哥那嚼舌头的那可是海了去了,那可是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禁卫军吃空饷都吃出了五成的、有说这拿着银子不买枪炮去逛八大胡同的、还有……”
“是不是还有要袁宫保出山的?”载涛牙咬得紧紧的问了一句。
“哎!所以啊五哥叫你趁着这当口再整饬整饬,不然再出个什么纰漏,五哥也得服软。”载洵没回答袁宫保的事,自顾自的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后,看看天色也不早了抖抖袖子就起了身,“走了,老七你自个儿在家好好呆着。过几天哥哥再来看你。”
“这怎么话说的,六哥你这不吃饭就走,这不是打我脸吗?”载涛这就不乐意了,这要是外面看见了还不指定会说什么哩。
听了载涛的话,载洵还是摇摇头往外走:“改天,今天有事,真不行。难道我还在你这客气?晚上还得陪着五哥去见英国人哩。”
载涛一听,知道这是真有事,也不能勉强。遂陪着载洵出了二门,送到了大门这才转回身。
载洵上了马车,长长的嘘出了一口浊气,眯着眼半靠着拨了拨碳盆。马车不急不缓的走着,一摇一晃的有些让人犯困。哎,老七这事还真是棘手。也亏着五哥这么护着老七,从这事来看,跟着五哥做事倒真是不怕没了结果。
“六爷,军机到了。”长随候在马车旁轻声的应了一句。载洵正想着,没注意到车停了。载洵顿了下脚,长随听了响动连忙掀开帘子。载洵弯着腰踏着马凳下了车,抖抖袍子进了军机处的大门。
此时的军机处的议事厅内,摄政王载沣面无表情的坐在上首,听着首席军机大臣奕劻在喋喋不休的汇报这几日朝廷内外诸多要事。军机大臣毓朗,还有陆军部尚书穆尔察?铁良则是位列下首各怀心思。
“摄政王,目前京师各衙门对禁卫军一事可是颇有微词。以老夫之见,此事还是得早做处置。”奕劻说着话将手上的一摞奏折放回了案几上,却又用手轻轻拍了怕这摞奏折。
“处置,怎么处置?首犯忠和战死,难不成还将他抬到午门再砍次头?”说起这事,铁良就恨得牙痒。不管怎么说,忠和总归是自家镶白旗的奴才。俗话说得好,死者为大。这人都死了还在这纠缠着不放,这是要做啥?
“话可不是这么说,该交待的还是得给个交待的。现在朝廷推行《国币则例》,正与四国商谈借款一事。若是因为此事影响,这一千万英镑是你出啊还是我出啊?”军机大臣毓朗原本为训练禁卫军大臣,却是因与载涛不合被免,此事可算是引以为知兵的毓朗一直耿耿于怀。
“交待什么?多罗贝勒你把话说清楚,话不要这么藏刀夹剑的。一个小小的包头药厂也能影响到借款,那真是笑话了。”铁良看着载沣一直不说话,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一个营是伍佰壹拾陆个人头,这次忠和的第一协第一标第二营三个队,逃回来八十多,俘虏了三十有余,战死者一百八十余人。这死的活的整个加一块也就是三百人不到。这吃了三成的空饷可是有点说不过去啊。”毓朗一笔一笔的算给铁良知道,也好让人心服口服。
“当初兵法日变,器械日。我辈之人当深求兵学,修明武备而建禁卫军。可如今承德一战,一标禁卫精兵竟然被地方团练一击即溃,足见禁卫军上下糜烂,军备松懈。若不追查仔细,朝廷威信将荡然无存?”奕劻接过了毓朗的话题继续在伤口上撒着盐,可他说的却真是让载沣、铁良无话可说。
“哟,都在呀。”载洵一进门,就觉察气氛不对看着载沣一脸铁青连忙开了口打了句茬,“五哥,得赶紧走了。晚上不是还约了英国公使哩。”
“这事我倒是给忘了。”载沣看着载洵进来帮自己解了围,心里也是一松。站起身正往门口走却又停了一步,“这事你们议个章程出来,该办的还是得办。这次虽然说是擅自动兵,但也暴露了禁卫军的一些奴才欺上瞒下,阴奉阳违。对于这些奴才不能手软,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也别说我的刀子软的杀不了人。”
得!这事情摄政王就把性给定了,大家伙就看看那个奴才倒霉吧。载沣这么一走,剩下的人再来扯这事就没什么意思了。忠和人是死透了,可罪还得背。定了个砍头抄家,不然怎么向德国人交待?接着往上算,良弼作为第一协的协统,第一协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革职也是跑不了。可别看铁良平素里和良弼不对付,但载沣交了底,上面的人一个不能动。所以,铁良作为陆军部尚书只得拼着命的保着良弼。最后,扯了半个多月的皮,第一协军纪松弛,良弼以戴罪之身仍暂领第一协协统。而载涛则是御下不严,罚去半年俸禄。
半个多月的时间,京师里载沣、奕劻等人在为争权夺利忙得不亦乐乎。而马熙铭却是准备返回包头了。刚到哈尔滨的时候,哈尔滨一带的疫死者已达七百余人,而东北多地也发现了感染疫病的患者。在有效的药物治疗、强制隔离等一系列措施的实施后。经过半个月的时间,各地疫情趋于稳定,新增病患开始减少并逐步归零。
“有几天没有发现新增病患了?”马熙铭站在冰天雪地室外,双眼直直的看着远方的太阳渐渐的爬下了山,心里有了些期盼。
“少爷,今天是第六天了。”栓子心里都不用盘算,每天自己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伍医生和詹姆斯教授那里问这个。
听了这个消息,马熙铭点点头。抬起腿迈着大步往前走,齐膝的马靴踏在厚厚实实的雪地上发出咔咔的响声。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为了尽快消灭鼠疫,马熙铭从哈尔滨到双城、长春、新城再到宾州、阿城、呼兰和绥化,哪里出现疫情就去哪里。现在总算是可以喘口气了。
“雯慧,在吗?”马熙铭走到了绥化县城公学里的一间宿舍门口。
“熙铭吗?你等等我就出来。”邵雯慧在屋里应了一声,随即穿上大衣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邵雯慧和马熙铭两人的感情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虽然俩人都没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但心照不宣的俩人却是能感受到恋爱的甜蜜。
邵雯慧出了门,俩人很默契的并排朝前走着。公学的义工和西北军的士兵,看到马熙铭和邵雯慧俩个人都热情的打着招呼。一位是西北军现在的最高长官,一位是高挑漂亮心地善良的医院主管。不管怎么看,俩个人都是那么的般配。
“长官好。”卫兵看到马熙铭走过来,立定敬礼。马熙铭也将右手并拢举眉,还了个军礼走进了食堂。随着疫病逐渐消除,医疗小组的工作也逐渐的轻松了。每个人打菜吃饭也不再那么火急火燎,有了心思围坐一起扯扯闲谈,聊聊趣事。
“马先生,来这坐。”詹姆斯教授正对着门口,看到马熙铭和邵雯慧两个人进来,不识时务的开了口。
马熙铭笑着逐一和一桌人点点头,端着饭菜坐到了詹姆斯的身边:“今天没有新的病患吧?”
提到这个问题,詹姆斯带着炫耀的口吻回了马熙铭一句:“没有,已经六天没新增病患了。另外伍先生那边也没有消息传过来,看来情况正在好转。”
“最后一例新增病患还是在七天前,看来我们这战算是把敌人彻底击溃了。”马熙铭看着大家信心满满的样子,也是高兴,“这次真是辛苦大家了,等回了包头我给你们摆庆功酒。”
“只摆庆功酒?”王虎这次也难得的壮着胆子开了句玩笑,“长官太不够意思了吧?”
“哄”的一声,除了马熙铭身边的邵雯慧,其他人都被这句话逗笑了。
“你小子,看我回去不收拾你。”马熙铭其实也很享受这种氛围。从重生到现在,马熙铭总觉得有堵无形的墙,将自己包围,孤独无时不在。直到这次来东北救灾,和这些人住一起、吃一起,才慢慢的感觉到那堵围墙正在一种氛围的感染下逐渐融化。
“说什么这么热闹啊?”一个声音从马熙铭身后传了出来,大伙转眼一瞧都赶紧站起了身。
“伍先生,你怎么来了?”马熙铭连忙把伍连德请到身边坐下。
“我是特意来表示感谢的,顺便也过来看看救千万人于疫病的包头各位同行。”说完这句,伍连德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朝着每个人鞠了个躬。
“使不得伍先生,使不得。”看着伍连德准备向自己鞠躬,马熙铭连忙拦着。可伍连德却是犟得很,说出的话让马熙铭无法拒绝,只得受了伍连德这一礼。这一阵闹腾后,大家再次坐下却是伍连德首先说话:“我是从长春过来的,一路走走停停,停停看看。心里这石头哇,是越看越轻松,越看越高兴。你们很了不起啊,原本我以为会死亡数万人的鼠疫,最后死了不到一千人。这是积了大德啊。”
“伍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如果我们能早到几天或许还能挽救更多的民众。可惜……”说到这里邵雯慧想起了死去的数百民众,眼睛一红说不下去了。
“哎——,虽然说死去了数百人,但你们挽救的可是数万的东北的父老乡亲啊。”伍连德叹了口气,继续说,“所以我一路走就一路想,我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呢?可惜的是,一是我没钱买不起贵重礼物;二是我也没权,给不了各位高官厚禄。所以,只能鞠个躬聊表心意了。”
“不敢当,伍先生。同为华夏子民,同胞有难,怎么能袖手旁观?我马熙铭虽是一介卑微小民。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道理却是知道。”马熙铭是非常敬佩伍连德这样品德高尚、无私无求的纯粹学者的,可却不知道,他自己这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话一说出口,倒是让伍连德对他刮目相看。
“好!亭林先生《日知录?正始》中有云: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而马先生单单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精炼如此,实在是后生可畏啊。”伍连德实在是被马熙铭这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给惊到了,没想到年纪轻轻的马熙铭居然如此博学。可他哪里知道这句话在后世,可是耳熟能详的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马熙铭,正因为这句话太熟,却不知道这八个字的意思最早始于顾炎武的《日知录?正始》,后至梁启超在1915年的《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三?痛定罪言?三》中才以八字联句出现。而马熙铭在1911年初将这八字联句说出来,怎么不能叫人佩服?
“这不算什么,这才几个字?那天我们在承德的时候,长官说的可是比这字多很多哩。”对于王虎来说,文章好不好得看字数。这八个字就叫好,那在承德念的那篇文章不就能中状元了吗?
“哦?可否借之一观?”伍连德也是来了兴趣,这个时候栓子也将伍先生的饭菜端了过来。伍连德扒了一口饭,又转过了脸看着马熙铭,倒是弄得马熙铭脸都红了。还好身边的邵雯慧给马熙铭解了围:“熙铭那天也是有感而发,正巧我也在边上记住了。如伍先生不介意,我倒是可以朗诵出来,还请伍先生斧正。”
“我有一个梦想。……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光明披露,满照人间。”邵雯慧抑扬顿挫的声音,感染了每一个人。就连在门口站岗的卫兵也是心潮起伏,满脸通红。伍连德听完,久久没有言语定定的看着马熙铭。
“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没想到马少爷弱冠之年有如此抱负,实在令在下惊叹。”伍连德先是狠狠的夸了一下马熙铭,接着却是问了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问题,“马少爷是同盟会?”
马熙铭刚刚想谦虚谦虚,冷不防却听到这个问题。真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同盟会?我不是。”
“哦——”看得出,马熙铭的回答似乎让伍连德放了心,接着话题又回到了他的医学本行上面了,“马少爷,你们这次用于治疗鼠疫的药物非常的有效。这药物是你们包头研究发明的吗?”
“是的,伍先生。磺胺正是由我们辉耀制药的产品,而且对于磺胺的衍生研究我们辉耀也在进行。”邵雯慧巧妙的将研究发明替换了,并将伍连德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衍生药物的研究上。
“好、好、好哇,伍某自学成归国,便叹我华夏科技之落后,国人多愚昧。痛心疾首,彻夜难眠。今天总算是看到我华夏之磺胺领先列强,真当提气。”伍连德说到此处也是一片惆怅,两眼泛红,“可惜伍某身有羁绊,不然往包头潜心研究何不快哉?”
“伍先生,辉耀是随时欢迎你的。他日若是得闲,一定要来包头,来辉耀看看。”马熙铭不失时机的向伍连德发出了邀请。
“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