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熙铭在逐渐完善着自己,丝毫也不知道远隔千里的上海有人在谈论着自己,谈论着包头。上海湖州旅沪公学的一间公寓里,三个人正围坐一桌,认真而热烈的交谈着。全然不顾天色已晚,仍是兴致盎然。
“英士,如今下策已行之而一败再败,中部总会之责任愈加重了。”说这话的是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
“钝初,话虽不错。可现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陈其美听了这话,露出了一丝无奈,“以目前情形,还是得看载之、克强先生啊?”
“看他们?惟挟金钱主义,临时招募一干乌合之众,搀杂于党员之中,希望侥幸成事,这怎能成功?”被唤作钝初的年轻人,名叫宋教仁字钝初。素来就对于英士口中的载之先生的做法不满,现在一听,就来了脾气。
“可我们目前自身也是举步维艰啊。若是真要解决资金问题,还是发个电报催催载之先生比较好。”陈其美也是无奈,真叫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你莫不是做梦不?在外筹款皆以中华革囘命党或中华革囘命军的名义。弃同盟会之名如糟粕,你何时见过孙中山掏出过一个大子用于革囘命?”宋教仁还没说话,却被坐在边上的一位中年人给抢了话。
“觉生兄说得对极了,我是不指望南边的那两位大人物的。”宋教仁毫不客气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都是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
“慎言,钝初。”居正字觉生号梅川,别号梅川居士,湖北省广济县人性格耿直。听了宋教仁的话,却又做起了和事佬。
“哎,——”陈其美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却是听到了几声敲门声。
“我来吧。”坐在靠近门口的宋教仁站起了身,走到门边。现实贴着耳朵听了听,确认了敲门声是自己熟悉的节奏,这才用右手紧紧抓住门把,左手压住门轻轻向左一拧,门瞧瞧的打开了一条缝。
“是兆釜兄,快坐、快坐。”陈其美看清了进来的人是杨谱笙,连忙招呼。
“怎么样?事情顺利不?”宋教仁的性子还是这么的急,见到杨谱笙一落座就开口询问。
“没办法,跑遍了整个上海也买不到。”杨谱笙坐下喘了口气,连忙把结果说出来,也让大家放心,“这次我和我三哥,发动了丝业界的一些关系,可跑遍了整个上海也买不到磺胺。”
“怎么会买不到呢?”陈其美听了前面还是蛮高兴,可再一想也不对了。现在中部同盟会最大的困难就是资金问题,这次南方汇来款子求着上海这边买药。陈其美原本是想买批药对付过去,然后能省下一点,接济一下上海的同志,一点都买不到,那么对付也就成了问题。
杨谱笙看到了陈其美的脸色有些沉了下去,可话还是得讲完:“嗯,根本买不到。”
“买不到也好,这么贵的药用在那边真叫是浪费了。”宋教仁想想就心痛。
“对了,京师派人来了。我先让安排去了天宝客栈歇个脚再过来,我先来和你们打个招呼。”杨谱笙看着几个人提起资金问题脸色都有些沉重,所以讲起了另外的事。
“扬云阶派人来找我们做什么?他不是一直都是特立独行的吗?”提起京师的同盟会,宋教仁也是没有好脸色。整个北方同盟会的人都有个臭毛病——自以为是。
“他派来的人叫云亨,我在同来的路上也和他聊了聊。据说是包头那边原定的事情很不顺,所以过来想听听我们的意见。”杨谱笙实话实说。
“莫不是来打秋风的哦。”陈其美有点疑惑的问。
“那倒不至于,据说北方的形势还是比较好的。资金也比较宽裕,但是斗争环境就比我们恶劣许多。”这个时候,居正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好嘛,你们看——数来数去就我们几个成了叫花子。”宋教仁自嘲自话了一句。
“包头?兆釜——我们这次要买的药也是包头生产的吧?”听到包头两个字,居正忽然就想起了这件事。
“嗯?”居正不提,杨谱笙还真没往这方面想。经这么一提,倒的确是的,“觉生兄不说我倒是没注意,是的哩。”
“你说这倒真是件怪事,西北口外那地界居然就做出了连英法德这些列强都做不出来的特效药了。”这句话有点长,可宋教仁却是没带喘的就说完了。
“他们想在包头举事?要真成了,那可是挖到了金元宝了。”陈其美有些嫉妒,所以话里也有点酸味。
“可不是?前一阵子是包头的面粉挤进了上海,现在可是包头的那个什么药?哦对了,磺胺是千金难求。这要是能把包头吃下来,至少养个三四万人的队伍是绰绰有余。”宋教仁这么一说,大家的兴致就高了。
居正也接了句:“再说包头位置也好,说着是口外可离着京师也不远,过了大同可就能进直隶了。”
“来的人呢?”宋教仁问了一句。
“估摸着应该快到了。”杨谱笙隐约听到了脚步声,站起身走到了门口确认了敲门的次数,这才打开了门。进来一个年轻人,肩宽膀圆、身材高大。
“云亨,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号称渔父的宋钝初;这位是陈英士;这位是居觉生。这可都是我中部同盟会的核心啊。”杨谱笙介绍完上海这边的人员,又把来人介绍给了诸位,“诸位,这位是京师的同志。云亨——云嘉会。”
云亨随着兆釜的介绍和屋内的几个人一一握手,作为同盟会员,这几位的名声可是如雷贯耳,云亨可是不敢有丝毫不敬。
杨谱笙见着天色已晚,实在已经过了吃饭的时辰,可再看几位,肯定都是还没吃过。于是提议:“要么这样,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下楼去吃点东西,边吃边聊。”
公学附近最多的就是小吃饮食铺子,几个人下了楼到了这家常来的绍兴铺子,找了僻静角落坐下。
“张嫂子,先来五碗葱油拌面,两碗辣子多放点。再来两碗大馄饨,两盘臭豆腐、一盘梅干菜烧肉、一碟子茴香豆。”陈其美一边算着人头一边点着吃食。
“再加碗面,嘉会也许一碗不够的。”居正看了看膀大腰圆的这个西北汉子,又朝着英士说了一句。
“六碗葱油拌面啊,张家嫂子。”陈其美对着灶台的中年女人喊了一句。
“晓得哩,陈先生。”被唤作张家嫂子的中年女人听了喊声,回了头应了一句。手脚麻利的将面条下到了锅里,又撒了点盐。又大又圆的锅盖往上一盖,长长的竹筷子和沥斗放到锅盖上。却又揭开了边上的蒸笼。
臭豆腐和茴香豆都是现成的,梅干菜烧肉也是蒸在蒸笼里一直热着。盛出来,放边上自己的女儿就会麻利的端到客人桌上。这个时候转过身,热锅里捞出面条麻利的过一下凉水再倒进白瓷大碗里,撒上葱花,浇上热得滚烫的花生油。“刺啦”一声,一股葱花香油的味道一下子冒上来,勾得人的鼻子直抽抽。
“来,嘉会。别客气,吃面。”说完这句,杨谱笙带头开动了筷子。其他人也没客气,到底是饿了,个个都是埋头不语、狼吞虎咽。
“来、来——吃碗大馄饨。”
“这个臭豆腐味道不错,外香里嫩。”
“嗯、嗯,梅干菜烧肉其实好吃不是刚出锅的,是这样子蒸了老久的。入味上色,才是真好吃。”
“来来来,谁把这碗吃了。能吃的别客气,要不嘉会你吃。”
“不行,我真吃不了了,实在吃撑了。”
几个人吃得很快也吃得很饱,转眼间风卷残云将桌上的吃食消灭得一干二净。杨谱笙叫过张家嫂子算了帐付了钱,几个人出了小铺子重新回到了房间里。
“嘉会,你这次是从包头直接来的上海?”进了房间,说话也就不用像在外面那么遮遮掩掩了,所以宋教仁直接问出了问题。
“是的,钝初先生。我们去年就在包头谋划起事,而发展的势头一直都是非常好的。首先,我们在包头巡防营中间发展了大批的同盟会员,这其中有大批的底层士兵,也有一些例如河套地区驻第八旗巡防队马队管带谢树棠、王官赢等宿将高层。而且,我们通过归化城汉军营外八旗的哨官将用于起事的子弹武器分批的运至了包头。可今年七月底,包头那边的负责人李茂林同志传来急讯,言之包头形势发生巨变。若再起事恐遭之当地势力的打击,所以我才前往包头一探究竟。”云亨一口气将事情缘由说了个清清楚楚。
“事情搞清楚了么?”听了前面,宋教仁也不由得为云亨他们的谋划叫好。可听到后面,确实叫人惋惜。
“哎——”云亨似乎不愿意提起后面的话题,叹了口气摇摇头,“搞清楚了,今年七月绥远巡防营以两千之众欲取包头,被包头团练营全剿之。如今之包头,已归包头当地势力掌控。若无变故,难再举事啊。”
“包头团练营竟然能将两千余巡防营一战而尽灭?”陈其美一听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能一战将巡防营两千余众一网打尽,那就至少需要两倍之战力了。
“没错,就是团练营。原是崮阳团练,乃是当地大户马家招募组建而成。”云亨原本就是绥远土默特旗人,包头又有李茂林、郭鸿霖等人为内应。因此,这点消息得来真是叫做容易,“这个包头面粉和磺胺都是马家的产业。”
“啊!怪不得。这团练营总有个四五千人吧。”陈其美理所当然的认为,没个四五千人怎么能把两千余人的巡防营给包了圆。
“没有,据说团练营就出了八百多人。”说这话出口,云亨也有些犹豫。可在包头,不管是郭鸿霖还是李茂林,都是一口咬定就八百多人。所以,尽管自己也不相信,还是照实说了。
“不可能,八百多人的巡防营把两千的团练营包圆了我信。可要说是八百多人团练营的把两千的巡防营包圆了我不信。”宋教仁虽然不知兵,但该有的一般的常识还是有的。
“是的,这明显不符合常理嘛。”居正也附和了一句。团练营谁没见过?几支鸟筒,几把大刀长矛,看家护院还马马虎虎。你说能歼灭数倍于己之敌,那不是开玩笑吗?
“我也是不信,可包头的同盟会同志的说法全都是一样,也就由不得我不信了。”云亨瘪了瘪嘴,继续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告诉大家,“按照包头同盟会同志的掌握的情况,整个团练营的人数是两千余人,当时巡防营杀向包头的时候,团练营有一部驻扎在大佘太镇,一部守在包头东西两岸。真正出击迎敌的据说是团练营的一营和二营,这样一算就清楚了,既算不止八百也不会超过一千啊。”
“这样的战力真当了不得啊。若是将之收入同盟会,可是大善。”居正一听就不由得不动心。与朝廷开了战,投向同盟会不是必然的吗?
“谈过了,我们在包头的同志找了马家的二儿子。现在是他在操持团练营的事,被一口回绝了。哦,对了。面粉厂和药厂也都是马家这个二儿子办的。”云亨何尝不想收编了团练营?一到包头,听了几个人的介绍,云亨就想登门拜访。心想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怕马家不哭着喊着投入同盟会的怀抱?可等到郭鸿霖、李茂林将马熙铭的态度告诉了云亨后,云亨立刻陷入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同样陷入了不真实感觉的不止云亨一个人,在座的几位全都发出了相同的疑问。
“那你这次来上海是?”陈其美心里在想,你们劝说不了不代表我劝说不了。所以,陈其美转而问到了云亨此次来沪的目的。
“我是和一帮德国人一起乘船到了济南,然后转道来的上海。”云亨到上海其实并没什么事情,“到上海也没啥事,就是为之努力的目标忽然没了,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不觉的就跟着到了上海,想看看上海这边的同志形势怎么样。”
“德国人?他们去包头肯定不是治病就是买药。”听到云亨的话,居正有点自豪,“总算也能看到国人能比得过列强的这一天了。”
“他们好像是去和包头马家谈合作建厂的事情,来的还不止一批人,我在船上还看见一个德国人好像是没被选中一个人呆着喝闷酒。”国人被压抑太久,遇见这样的事说说总是提气的。
“包头马家是德国人支持的?”陈其美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一点,他的想法是在目前的华夏,如果没有列强的支持,怎么能明目张胆的对抗朝廷呢?
“不像,不过看上去双方倒还蛮融洽的。”云亨摇摇头,转而问起了上海的情况,“钝初先生,目前中部的发展情形怎么样?”
“举步维艰啊!”宋教仁无可奈何的说出了这四个字就不再开口,一时间屋里陷入了沉寂。窗外天黑漆漆的,皎洁明月挂在天上。一阵秋风吹过,扫落数片梧桐枯叶。街尽头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一个黄包车夫拉着车在灯下闪了一下就没入了黑暗中,只听见清脆的铃声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