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年前马管家来衙门团练备案的时候,樊恩庆还是一脸的不屑。包头这地方已经办了三四波团练了,可没一个善始善终的。不是被土匪给打得七零八落,就是缺粮少饷做了鸟兽散。一个小小的崮阳也来凑这个热闹,自然是被樊恩庆所瞧不起的。可没想到的是,这崮阳团练却是越办越大,原先额定伍佰的人数,现在居然膨胀到了二千也没见散伙。
你办团练也就算了,面粉厂你也办,不光是口外已经满街都是崮阳的辉耀面粉,而且居然还把面粉卖到了口内。真不知道崮阳的马家到底是拜了哪路神仙,怎么就这么把人家没办到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办到了。
好了,现在更是不得了。居然拉来了洋人办了个药厂和医院,你说稀奇不稀奇,居然还是办的西医。这下热闹了,原本等着看笑话的没看几天就看不下去了,来包头的外来客现在十个有八个都是来这治病的,药费贵得要死,可人不但没见少,反而还越来越多。就连在医院边上搭个棚子卖饭菜的日子都跟着好了起来。可说来说去,这些好处没一样自己沾了份子的,想着就来气。
樊恩庆坐在大厅上,一边听着陈够恭说着马家的事情,一边想着心事。忽然陈够恭的一句话引起了樊恩庆的注意。
“梅生,你刚刚说什么?”陈够恭字梅生,樊恩庆唤的是他的字。
“樊大人,卑职说十有八九是真的。”陈够恭人如其名,在樊恩庆面前表现得非常恭敬。
可樊恩庆还是没明白:“什么是真的?”
“金矿,樊大人。”陈够恭这回总算是说出了樊恩庆最想听到的两个字。
“金矿?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樊庆恩听到金矿两个字就像打了鸡血,一下子非常亢奋。
陈够恭口干舌燥的说了半天,敢情这樊大人半句没听见。陈够恭没法子,想了想拣了几个重点又重新复述了一遍,这次樊大人可是一字不落的全听进去了。靠在椅背上,樊恩庆两个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面色凝重的看着陈够恭:“梅生,照你这么说,这大佘太镇是确有金矿哩?”
“大人,确实是有的。”这件事陈够恭觉得自己是下了老大的力气,说话也有底,“卑职带人去抓了个蒙古汉子,动了大刑这小子才招。大佘太镇的金矿采了已经大半年了。”
“这和东洋人有什么关系?”樊庆恩决定要把事情彻底弄明白再做决定。
听了樊庆恩这么一问,陈够恭接着说:“大人还记得,年前三井洋行的人曾经到警务所来的事?”
“恩,听你说过。说是有几个东洋人失踪了,后来怎么样?”樊恩庆记得这件事。
“还能怎么样?大岛先生一口咬定是团练营剿土匪的时候给误杀了。可这红口白牙的一点真凭实据都拿不出,怎么去找人家?”
“有没有可能是丢在大佘太镇了?”樊庆恩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陈够恭听了樊恩庆的话思索片刻,倒吸了一口气:“这事就透着蹊跷。日本人丢了人却不愿意声张,问起话来又含含糊糊,明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看十有八九是东洋人摸到大佘太镇,被团练营逮了做掉了。”
“还好东洋人没发现金矿。”陈够恭又补了一句。
“没发现也差不离了,不然东洋人会无缘无故的派人去那鸟不拉屎的地界?”樊恩庆摇了摇头,否定了陈够恭的话。
“那怎么办?”陈够恭一听洋人就没了主张。
看到陈够恭有些紧张的表情,樊恩庆不屑的说:“什么怎么办?只要这地界还是我大清的地界,洋人再嚣张还不得回去?庚子国难闹得凶吧?可最后不还是得把太后和皇上请回去?”
“可这是金矿哩。”陈够恭还是放不下心。
“洋人也是求财来的,到时候给他们点份子不就结了?”樊恩庆觉得自己似乎摸准了洋人的脉络,非常自信。
“大人英明。”陈够恭这个时候可不敢触霉头,拍马屁才是正道,“那金矿的事情?”
“你派个人去绥远。”樊恩庆想了想,否定了前面的话,“不,我亲自去绥远。你在包头先给我盯紧了。”
樊恩庆走得很急,一路没有耽搁的到了绥远。见着信大人,樊恩庆没有遮掩一点一点全都报给了信勤。这下信大人也不淡定了,这不是面粉厂而是金矿啊。面粉厂信大人可以不在意,可金矿就不可能不上心了。
自有清以来,乾隆时期是清朝积累最繁盛之时,仅部库即有7000万两的盈余,但在嘉庆道光咸丰三朝不过五十余年的时间里,这些钱即被国内的各种乱事消耗一空,特别是咸丰时期,为了扑灭起事的太平军、捻军,国库告罄,国力凋敝。直至同治、光绪年间近三十年的恢复,清廷的财政收入才勉强恢复到8000万两左右的规模,但刨去各项开支后,每年所剩不过数百万两甚至不敷使用,有时甚至要靠短期借债方可度日。而后推行新政,然时机并未成熟,当下仅仅“庚子国变”的巨额赔款,已足以令清廷喘不过气来。但是,在“不变亦亡、亡国亡种”的压力下,清廷为推行新政,也只能以“赤字财政”作为代价。1903年清廷的财政收入为10492万两,支出为13492万两,当年赤字3000万两;到了1910年,累计的赤字已达8000万两,如果加上历年的累积赤字,几乎占到了当年预算收入的一半。中央无款可拨,地方便自行其是,对百姓的盘剥更是百般设法。棉花、谷物、食油、燃料、牛,不管什么——并不光是一个田赋的问题。官吏们在征收这些税课时竭泽而渔,他们的下级僚属,以‘灯钱’、‘证勒索’、‘检查税’和无计其数的、荒诞怪异的恐吓威胁,竞相效尤。
所以当信大人得知自己管辖境内竟然有金矿可挖,如何叫人不动心?沉思片刻,信大人开了口:“樊大人,金矿之事可是千真万确?”
“中丞大人,卑职不敢妄言。此事确已打探清楚,崮阳马家刻意隐瞒,私自开挖金矿。且擅自练兵,图谋不轨。若不早日剿除,恐后患无穷啊。”樊恩庆察言观色,知道是该加把火的时候了。
“马家的团练不是备案了的吗?”信勤心事动了,可还是问了一句。
樊恩庆哪里不晓得信勤的心思,连忙接了一句:“当初可是允许马家团练伍佰人,可如今是二千出来头啊。”
“哦——啊?怎么多出这么多?”信勤一下子就楞了,“这还了得,地方上怎生如此失察。”
“这个老狐狸,想吃好处还不担责任。”樊恩庆心里暗暗的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口:“大人训责的是,原本卑职体恤包头匪患,故而姑息。未曾想匪患已除,马家却于官府训令置若罔闻团练扩充更是变本加厉。如此乱党行径,昭然若揭。”
“确有此事?”信勤追问了一句。
“千真万确,警务长陈梅生也曾亲自登门劝说。”樊恩庆紧接了一句。
“这样吧,你速回包头主持。切不可打草惊蛇,我自有安排。”说完这话,信勤端起了茶。身后的戈什哈高喊一声:“送客。”樊恩庆拱了拱手,告辞了信勤出了府衙。信勤却是没有闲着,靠在逍遥椅上,摇着折扇问了一句站在身后的师爷:“这事你怎么看?”
“东翁心里有了决断,何必再问学生?”师爷姓钱名绍宽,随着信大人自浙江布政使任上来到西北,时间虽短但深得信勤信任。
“让你说你就说嘛。”信勤摇了摇折扇,不紧不慢的说。
“学生以为,晚不如早。若是等得成了气候,再要下手就更难了。”钱师爷行事历来小心谨慎,“而且此事于东翁有二利一害。”
“哦?说来听听。”
“东翁整顿巡防,督办垦务所受限者无非钱粮二字。若金矿在手,东翁心胸之抱负可得一展。此为一利。”钱师爷等到信勤点点头,又接着说,“若想金矿得手,必需遣兵调将。今东翁上任不过两年,归化之于东翁多为阳奉阴违。为何?皆因归化城副都统文哲珲刻薄寡恩,欺上瞒下。若是东翁借剿匪之名,安他一个不尊将令之罪,还怕归化诸将不听东翁宣调?此为二利也。”
“一害是何?”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东翁欲讨伐乱党,却是不知敌数,不知军情。此乃大忌。”
“这等民团乡勇有何战力?若非顾忌马家乃士绅大户,剿之恐使物伤其类,何必等到今日?”信勤对于团练营的印象还停留在老黄历。
“大人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学生曾听闻团练营半月有余即剿灭包头周遭土匪,实力不可小觑。”钱师爷倒是提醒了信勤一句。
“土匪如何与我巡防精锐相比?”信勤对于师爷的话却是不以为然,可话一出口又觉得伤了师爷的好意,却又补了一句,“若是依着你如何处置?”
“依学生愚见,可做两手准备。先遣巡防精锐潜至包头,后樊巡检以嘉奖马家兴办实业、肃清匪寇之名,宴请之名遍邀包头士绅。待得入席以摔杯为号。若将贼首擒获,何愁乱党不灭?”钱师爷一番谋划娓娓道来,听得信勤频频点头。
就在信勤还在思索计划的周详,钱师爷却又问了一句:“若是马家不来赴宴,又如何处置哩?”
“是啊,马家的人不来如何?”信勤不知不觉也跟着问了一句。
钱师爷紧接着说出了答案:“即使马家不来,樊巡检此番举动必使马家松解。当晚巡防精锐围其剿之,也必得手。”
“好——就按你说的办。”
远在包头的马熙铭并不知道钱师爷的谋划,牧民在包头莫名的失踪和陈够恭看似无意的来访,有没有联系?巡防营三番五次的潜入大佘太镇,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被击毙的日本人有没有发现什么?有没有漏网之鱼?很多事情找不到线索,但这些发生的事都告诉了马熙铭,危机正一步步的临近。不管危险如何来,做好应对才是正事。马熙铭理清了思路,立刻召集团练营的骨干来到了会议室。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觉得有点蹊跷。”马熙铭一个个看过去,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甚至稚气未脱,“所以把大伙归拢过来,问问清楚。”
大家都等着马熙铭继续往下说,马熙铭却偏过头,望向了张一山:“山子,那几个巡防队的是你们三营抓到的吧?”
张一山腾的一下站起来,大声的说:“报告长官,上个月我们三营和四营都抓到了摸进来的巡防队。”
马宇轩听了马熙铭的话,跟着张一山站起来。后面接了一句:“报告,张营长说得属实。”
“你们坐下,莫日根你们还打死了两个从东面小路摸进来的人,对吧?”马熙铭又问了莫日根一句。
“报告,是的,而且他们看上去不像是汉人。”莫日根回答得很干脆。
“这些事实告诉我们,金矿的存在已经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了。有人知道了金矿的存在,就会想要把它拿到手里。”马熙铭示意莫日根坐下,开始帮着大家梳理思路。
“巡防队这帮****的。”周勇一脸的恨意。
“不,巡防队只是被人使的枪。没有上面点头,巡防队还没这个胃口。”马熙铭慢慢的解开一个一个谜团,“前一阵子警务长陈够恭忽然跑到我家里,说是闲坐却是东扯西扯想从我娘嘴里套话。”
“陈够恭?他就是樊屠夫的一条狗。”张一石在这些人里面年龄最小,所以平时话并不多。
“上个月,我外公部落里的一个汉子来包头买点东西,然后就再没见着人了。”马熙铭继续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告诉大家。
“难道是他?”李北突然说了话,而且声音很大。看着大家都望着自己,李北赶紧接着说,“这个事总有十多天了吧,那天是我带队越野行军。路过南门外,有两个巡警在树林子边挖坑。因为正好认识,我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一大早的出来挖坑埋人?那个叫老谢的说什么是饿死的灾民怕染时疫,所以早埋早好。”
李北喘了口气,接着说:“当时我看着露在外面的腿还蛮壮实,还掀开了草席。可两个巡警像是受了惊吓,连忙拦住了我。我当时还骂了他们几句。”
“你看到了什么?”马熙铭急忙问。
这么一下,李北记起了什么,连忙说了出来:“我看到那腿上全是鞭子抽的印记,当时还在想:这帮畜生又不干好事,迟早遭报应。”
“对,应该就是他。”马熙铭想了想,继续说,“现在包头哪里有流民,根本看不到。再说,即算是流民死在了包头,怎么没一个人说起。”说到这里,马熙铭做了个决定,“小北,地方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李北的回答让马熙铭放了心。
“好,今天晚上你带几个人去把人挖出来带回来。”马熙铭心里有点小激动,或许真相马上就要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