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烟花乱入墙,自此宫门了轻狂,浮萍且有山水志,懒上枝头伴君王。
两行隽秀小字,写在白绢之上,仿佛闹春的桃枝,绽放着摇曳之势,却又现出凛冽的风骨。新研的墨,清冽乌黑,就像少女的秀发。墨香还带着青涩,裹着京城最后一缕春风,陶醉了书斋前的少女。
颜如玉的思绪,忽忽悠悠,飞到了二十年前。
父亲颜靖朝本是京师总兵,统领十万精兵,镇守京畿,深得先帝的重用。然而,那年初冬的一场宫中乱斗,竟将父亲卷入其中。一道圣旨,就这样在自家新雪初晴的小院里,炸开了惊天的雷霆。毁灭了一个偌大的家族,也彻底扭转了自己生命的轨迹。
颜靖朝夫妇被当街斩首,而全家老小,则全部流放西北苦寒之地。只有颜如玉,在父亲的故交--游龙将军的力保下,留在了将军府。看着带上镣铐的一行家人,凄凄楚楚地走在远去的郊外大道上。颜如玉的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孤独和无助,就像被包裹在蛋壳里的小鸡,第一次戳破蛋壳的保护,来到这个惊险重重,随时有杀生之祸的世界上。
没过一年的时间,游龙将军因为西漠战事,奉命率兵出征。临行前,游一龙带着颜如玉去见了一位老人。
老人很慈祥,和游龙将军的交情也不一般。看到颜如玉的时候,老人的眼里似乎还有一些泪光,但他并没表现出过多的悲伤。他抚了抚她的头,说出了让颜如玉终生难忘的一番话:
“这宫里的生活,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游将军把你送到老奴这,也是用心良苦哦。”
依然惊魂未定的颜如玉看着眼前这个饱经风霜,却深不可测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说道:“我不要进宫,我要我爹,我要我娘。”
老人顿了片刻,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摇摇头,饶有深意地问:“他们还回得来吗?”
颜如玉不知道如何回答,紧紧地咬着嘴唇。游一龙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让颜如玉明白,她的父亲并不是去了遥不可及的某个地方,而是不存在了,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个小孩子要明白这一点,是何等的困难。这样一种领悟,是何其残忍。然而如若不是这样的残忍,又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九死一生的孤儿,在风云变幻的世界里,更能学会保全自己呢。游龙将军的苦心,只有到了颜如玉长大了,才能够真正理解。
老人拉起颜如玉的手,轻轻道:“回是回不来了,但是你可以活得长,活得比那些害你爹的人长。”
颜如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跟着老人进宫了。宫里的人,似乎都十分敬畏,甚至有些惧怕这位老人。太监宫女们,私下里都把颜如玉当成柳公公的闺女,没人敢轻易地欺负她,反而是对她格外地讨好。
在过后的许多年里,柳公公对颜如玉更是悉心调教,不但教她读书识字,还传授了很多宫中生存的关窍。耳濡目染之下,颜如玉渐渐地成长起来,各种人情世故,贵贱亲疏之事,在颜如玉的眼中,就像透明的一般,清楚通透极了。宫里的太监宫女,一旦遇到了难事,便来找颜如玉出主意。许多纠葛难断之事,往往在颜如玉的四两拨千斤之下,消散于无形。柳公公也赞她的聪明,说颜如玉是千古难得的权术天才。但可惜,颜如玉对于宫中的权位之争,毫无兴趣。反而诗词歌赋,琴韵墨香,倒是着实向往。
京城里的名家墨宝,诗文词集,多得数不胜数。那些官宦王孙,往往重金求来,滥置堂前,充弄风雅。有几个真的懂得欣赏,这却成全了颜如玉,多了许多打发春光的情趣。
记得十年前的盛春之夜,柳公公因为感染风寒,一病不起。病榻前,柳公公拉着颜如玉的手说,“我也老了,你的路还很长。九皇子少年才俊,心怀大志,早晚要成为一代明君。我已为你铺下锦绣前程,望玉儿好自为之。”
第二天,柳公公便一命呜呼。刚刚料理完柳公公的丧事,宫里便来人传召,宣颜如玉入耀廷宫,为九皇子朝夕伴读。
那一天,春花如雨,墨香如玉。那一年,龙耀十五,颜如玉十八。一个少年风流,一个情窦初开,一个身世显赫,一个才情绝代。
然而,罪臣之女不可为妃,这是宫中的禁规。
伴读宫女的身份,是唯一能留在龙耀身边的理由。多年的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龙耀一心想要登基称帝,只为能废除禁规,与颜如玉长相厮守。然而,皇家帝室,就如同一锅烹油的热水,顷刻都不曾宁静过。尤其九皇子龙耀,这样争夺帝位的最佳人选,在这十年间,明枪暗箭,就像从不停歇的疾风骤雨。颜如玉,虽然不愿意卷入朝局,但是为了自己相爱的男人,使尽了全身解数,在乱局中拨乱反正,筹谋无数,不断打败了各色对手。甚至包括龙耀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十三王爷龙涛,也被以篡逆罪驱逐出京。终能力保九皇子安然向着皇位,渐渐靠近。
随着龙耀的地位逐步稳固,拥立太子的呼声正隆之际。先帝竟一病不起,不理朝政长达半年之久。各宫嫔妃,各路朝臣,无不乘机而动。朝局乱如沸水,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让身在其中的人粉身碎骨。颜如玉也深深地觉察到了其中的危机,全力为龙耀斡旋。甚至几次,都把自己的安危卷入其中。但是,颜如玉并不在乎,甚至不在乎能不能成为龙耀明媒正娶的贵妃。颜如玉只希望,龙耀能够在乱世之中平平安安。只是希望父亲的悲剧,不要再发生在这个比自己小三岁,却重于自己性命的男人。
宫中的变化,诡谲地超过任何一朝一代。连深受柳公公真传的颜如玉,竟常常感觉匪夷所思,力不从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在背后搅弄风云,有时候明明云开雾散,却又突然阴云密布。一时间的柳暗花明,瞬间又变得无路可走。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每当颜如玉悉心谋划,想要用力推开它时,却又引来更大的反扑。步步小心步步错,算到多时错更多。颜如玉的发梢,已经有了一丝白发。龙耀已经不记得,心疼地从颜如玉的头上,拔下过几根白发。
。。
颜如玉的思绪,渐渐回到了现实。面前的两行小诗,仿佛也是对自己的嘲笑。一生只爱诗酒书,奈何卷入是非中。
突然间,一个令人震惊的旨意,从宫中传来。
颜如玉颤颤巍巍地接过果黄表,仔仔细细地读过每一行字,生怕自己看漏了一分。
“先帝驾崩,十四皇子龙启登位,改年号天启。九皇子龙耀,才俊尚武,封东洲王,即刻前往封地。”
颜如玉平复了一下心情,赶紧追问来宣旨的祁公公,“那,九王爷几时出发,我好预备行装。”
以前对颜如玉毕恭毕敬的祁公公,今天的口气也变得冷冰冰的,“不必了,王爷已经奉旨出发了。此刻,怕是走的远了。”
“什么?”颜如玉仿佛五雷轰顶,原本以为就算被贬东洲,也可避开宫中的争斗,可以和王爷过一段清静的岁月。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留在了宫中。
“不要妄想去东洲了。”祁公公阴沉沉地说道,“明妃说你是罪臣之后,不宜前往封地。已向新帝请旨,留你在碧辰宫听用了。”
明妃!颜如玉的嘴角恨恨地念动这两个的字的时候,红唇已被咬出了鲜血。
醉仙楼的酒,是出了名的淡。
路过京师的豪强们,来到这里没有不骂娘的。不知道是中土的酒,本就劲头不足,还是京师重地,官家为了避免闹事,给酒家订了规矩。
总之,颜如玉坐了许久,倒了不知道多少杯酒,却依然没醉。若是能醉,岂不快哉。忘了情,忘了痛,忘了冷箭难防。
“小二,再来一壶酒。”颜如玉一拍桌子,扬了扬手。
小二赶紧应了一声,转入后厨去取酒。就在这时,一串声音,进入了耳侧。
“明妃?你是哪里来的来的农妇,”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笑骂,“也敢来打秋风?”
“军爷,我真的是来找她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急切地说道,“我真是她的儿媳妇。请问,请问要如何才能觐见。”
“别疯了,滚吧”一群人都在大笑,“十三王爷早死在异乡了,你这样的骗子,老子一年见过几百个了。再废话,抓你进黑牢啊”
“滚。”
颜如玉心里一动,飞快地走出酒楼。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似乎还有孕在身,背着把长剑,正在跟路过巡游的守卫说话。
守卫们显然是没什么兴趣和她废话,笑骂着推开她的手,成群结伙地就钻进了对面的怡红馆。
颜如玉走到近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妇人。妇人也看到了她,颜如玉一身宫女的打扮,让妇人又找到了希望。
“你慢慢说,”颜如玉看着眼前的妇人,道:“你凭什么说,你是十三王爷的王妃呢?”
妇人愣了半天神,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包袱里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颜如玉扫了一眼,眼中立刻亮了起来。赶紧伸手捂住,刚刚露出一点的白玉,让妇人放回包袱。
颜如玉轻轻拉着妇人的手,像是很亲熟的好友一样,诚恳地说道:“妹妹,我相信。走,我带你先找个地方歇息下来。我是在碧辰宫做事的宫女,有机会我给你引见。”
妇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遇到明白人了。一路上,两个人无所不谈,从云烟之城,谈到了诸葛听涛的死,谈到了裂天尺,对,还有她自己的名字,莫晓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