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阁车顶一片斑驳,黑漆掉了很多,露出金属暗淡的颜色。这要归功于去年秋冬交接之时,L城莫名出现的鸟群。鸟群有上千只鸟,飞起来遮云蔽日,其活动中心恰在盛故良的公寓处。盛故良加州开会一周回来,在停车场着实逡巡了一会,才确信那辆奇形怪状的白车就是自己的。当晚又下了一场雨,之后漆就开始脱落。车一旦脱漆,就如走入衰老的老人,挡都挡不住。
老陶已站在秃顶的雅阁旁,磨拳擦掌,焦急溢于颜表。见到盛故良,掩饰不住的喜悦,想必早期待着车门打开,夫人入内那一幕。盛故良不由跟着忐忑激动起来。
就要见到她了..
这是一种似曾相识,恍如昨日的感觉。
盛故良脱离崔见虹而跟随新导师后,第一个任务是去北京机场接一个来访日本学者,叫长尾横三。长尾横三,三十多岁,脸上带了日本人特有的礼貌和拘谨,大约带了一皮包的电子表,见人就以一只相送。
在北京火车站乘坐列车时,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群所骇,长尾横三一直小心拉着盛故良衣襟,寸步不离。大概是顾虑回来的路上无人陪伴,长尾横三在火车上给了盛故良两块电子表的贿赂。
“这电子表三千多日元,最适合送给你最亲爱的人。”
他也给了很多承诺。
“你很聪明,毕业来日本吧。”
对于日本人的承诺,日本人不会当真,盛故良自然也没有当真。之所以多年以后仍能清楚地记得那次旅行,是因为他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一位女孩。
几天的陪伴,日本人的多事与罗唆已使盛故良彻底厌倦。将日本人送返机场,盛故良逃也似的一路飞奔火车站。直到稳稳在候车席下坐定,耳根方稍平静。
盛故良从包中拿出MP3,他存了一盘咿咿呀呀的专集,听不懂,正可打发一路车程。目光却与临旁一位一身牛仔打扮的女孩相互碰。女孩长发温柔地洒在肩上,于粗旷的装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嗨!”
盛故良不由自主说了一声。那女孩微笑着应道。
“嗨!”
几分钟后,开始剪票,匆忙中,盛故良得知她坐的是同一班车,不过目的地却是更远一个城市。
火车开动,骚乱的人群逐渐平息下来。盛故良从自己的车厢,一节节找过去,终于在一处发现了她,她正孤寞地望着窗外,周围挤着几个高谈阔论的北京人,显得落寞而孤单。
“走,到我那儿去坐吧。”
女孩突然见到盛故良,竟也有不同寻常的喜悦。她高高兴兴跟了来,没行李,肩上只挎了一个精致的小包。
同座的小伙子已被盛故良以一包红塔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见盛故良带“女友”归来,就和女孩换了座,临走向盛故良偷偷摸摸竖了竖大拇指。
盛故良让女孩靠窗坐下,要了几瓶啤酒和些小吃,便天南地北地胡聊。女孩也喜欢金庸,古龙,厌烦琼瑶;女孩也喜欢游泳,旅游,轻视甲A;女孩也喜欢在没事时睡一整天,醒来后漫无目的的在街上乱逛,痛恨每天被人指手划脚,赶来赶去。
尤其可贵的是,女孩是一个很专心也很聪明的听众,总在关键的时候,及时发问:
“后来呢?”
每次发问都挠到盛故良心底最最的痒处。与小雨相处三年,盛故良一直被压抑,也已做惯了听众,面对美女,有此机会,自然兴起。盛故良一直以来对自己那晚的表现很是满意。怎么就那么妙语如珠呢?小雨前来恐也要逊上几分。
天将破晓的时候,人往往倦意最浓。女孩一直微微笑着,轻轻说着,双目之中依然清亮无比。
凌晨,盛故良的城市到了。他磨磨蹭蹭站起来。
“我到了。”
下车的人群挤着盛故良向车门移去,那个女孩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盛故良,你呢?”盛故良已被挤到了车门,用力喊。
女孩嘴唇动了动,说了些什么,声音淹没在嘈杂声中。盛故良欲再问,已被挤下车。
列车几乎马上就启动了。经窗口看去,可见到那女孩正伏在桌上,双肩微微抖动着。直到火车在笛声中远去,盛故良还站在那里。
此后的日子,盛故良每回忆起在那个飞驰列车上的夜晚,就深悔自己下车的决定,痛恨与一段美丽故事就这么失之交臂。直到有一天,他清晨从实验室回来,迎面碰到了历史系研究孔子的李继训。
李继训住在盛故良研究生宿舍对门,脸如身材一样瘦瘦长长。他来自山东曲阜,所以盛故良从没觉得他研究孔子有甚不妥,且对他写的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甚为敬佩。
让盛故良感到不妥的是他怪异的行为和思维。
最初和李继训相熟也是因吉它。盛故良初上研究生,狐朋狗友做鸟兽散,各奔前程,因此少了许多迎来送往和花天酒地。每日闲极无聊,盛故良就弹吉它来解闷。那段时间,技艺倒增长了不少。
一日,弹得兴起,就见一人探头探脑进来,大大的眼镜被宿舍的窗户映得雪亮,让人感觉那脸浑然不存在了。
“败了,你会弹吉它?”眼镜后面的人说话。
“你也会吗?”盛故良停下吉它应道,
“败了,当然。”
那人就将吉它拿起,摇头晃脑弹了起来。是“绿袖子”,但演奏的水平似不及头晃的水平高。那人弹了一会儿,停止晃头,问道,
“怎样?”
“不错,跟谁学的?”
“咳,败了,这还用跟人家学,看看书不就会了。”
那人很是得意。盛故良领悟,“败了”大约是他的口头禅。
“这么厉害?”
“败了,我那本书很好,等给你看看。”
李继训有古人之风,一诺千金,当即就回了宿舍,将书拿来。大方地一挥手,
“你留下慢慢参阅吧!”
过了两天,李继训突怒气冲冲叩门昂首而入。
“我书呢?”
盛故良将书找给他。李继训说了声“败了”,头也不回,甩门,回了自己的宿舍,只留下万分诧异的盛故良。盛故良想到头大,也不知为何,索性就由他去了。
再过两日,盛故良楼道里碰到李继训,手里提了两个暖壶去水房打水,就打了声招呼。当日,李继训又探头探脑进来,将书直塞过来。
“你留着慢慢参阅吧!”
然过几日,李继训复昂首又来,将书拿走。再过几日,又来送书。
如此三番,盛故良渐摸出了规律。只要在路上,没和他打招呼,他必来索书。若打了招呼,必来还书。
“败了,历史系的脑袋还真不一样。”盛故良心里叹道。
后盛故良每次见李继训昂首而来,不待他说话,就将书的位置一指。李继训拿了书就走,整个过程无声而默契。更有一次,盛故良已知他要来,在他昂首而入之前,已将书从门缝中递出,更省许多麻烦。
盛故良见李继训只着了个短袖,知道又快到冬天了,方要点头示意以解索书之忧,却听李继训道:
“败了!有个漂亮妞昨晚来找你。”
“败了,是谁?”
“败了,她不说。”
是经常有些女孩来找盛故良,盛故良便不再在意,转身欲进门。
“败了,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是一块电子表。
盛故良心狂跳了起来。难道是她吗?
当日在火车上,盛故良曾对她讲了长尾横三的些许趣事,并将表拿给她把玩。盛故良下车时,太匆忙,表就丢在了座位上。
“她去哪儿了?说什么了吗?”
李继训见平常总是漫不经心的盛故良着急,觉得有些稀罕,就想卖关子。被盛故良掐住细细的脖子道出真相。
“她说今天在肯得基等你。”
肯得基在盛故良读书的城市有六处,其中一处就在学校附近。
盛故良的心情从未有过的激动。到达肯得基的时候,里面已人满为患。但盛故良还是一眼就看到依窗而坐的她,依然一身牛仔打扮,落寞而孤单,宛如从前。
就象老朋友一样,女孩对坐在她面前的盛故良道:“你来了?”
“来了。”
“你说过你读计算机系研究生,我猜你就是这个学校的。”女孩看出盛故良的疑惑。
下午,盛故良尽东道之谊,和女孩去爬山。
山就在城里,秋末,正逢一年一度的庙会,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每一个台阶上起来都不容易。人多,却都陌生,愈感到两人的亲近。盛故良兴奋,指指点点,努力拉了女孩的手在人群中向上挤去。忽一回头,大骇,盛故良手中牵了一个中年胖妇,
“谢谢你了,谢谢你了,不是你,我都上不来了。”
中年胖妇满面感激,喘息不止。
往下望去,女孩正站在不远处,淡淡地望着盛故良笑。数不清的人群继续往上涌来,一张张脸孔从盛故良面前飘过,盛故良却永远记住了那微笑。
经此变故,盛故良心有余悸,便再也不在人群中挣扎。两人离了喧闹的主路,从山间树林之中觅路而上。
渐无人声,但听松涛阵阵,山风袭来,别有洞天。两人终选定了一块大石坐下,四面望去,城市已可俯瞰,烟雾迷蒙中,千家万户,生生息息,多少故事。
头顶一行大雁飞过,女孩指给盛故良看。领头的大雁带着群雁,排成“人”型,奋力拍打着翅膀向南行去。“雁字归时!”盛故良想,“雁字”就是“人”?“雁字归来”就是指“人归来”吧?
当晚,在记忆中是一个狂乱的夜晚。她在床上的疯狂令盛故良吃惊。中间偶尔停息,女孩如猫,偎在盛故良的胸前。“你叫什么名字?”抚着女孩的光滑的背,盛故良想问,但彼时彼刻,无法出口。
第二日,醒的时候,阳光已洒了一屋,屋里却只剩盛故良一人。从此,盛故良再也没有见到那女孩,她从盛故良生活中完全消失了。等了几天,疲惫的盛故良终于相信,并不是每一个离去的人,都会在枕边留下字条的。
“大概是你床上功夫太差吧。”小明在电话那头吃吃笑着道。
警察局停车场的路似有意要考究一下开车人的技术,曲折而多坡。盛故良远远看见那辆蓝色GEOPrizm,脚下一软,竟熄了火。老陶意味深长地嘿嘿笑了几声。
GEO的主人站在车旁。停车场暗淡的光中,如剪影般悠远。
三人打了声招呼,去车辆注册处办手续。警察局,盛故良是熟客,来往不知多少次,多是陪人买车,考驾照。有他一路指引,警察局的手续办得非常顺利。三人出来,萧欣彤围着车转了一圈,将钥匙交于老陶。
盛故良问道:“你去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真是谢了,不过,一会儿,我朋友会来接我。”
盛故良有些失望,不会是男朋友吧。便道:“那好,我陪你等会儿吧。”
老陶见状,自也明白。道了声歉,就开着GEO先行告退。
萧欣彤目送着GEO的尾灯在前方闪了一闪,然后消失不见。舒了口气,说:“真还有点舍不得呢。”
盛故良说:“你应该留把钥匙,等哪天月黑风高的时候,我做内应,帮你把它领回来。”
“我怎没想到呢?”萧欣彤笑了,过了一会又幽幽道:“这是我来美买的第一辆车,陪我好多年了。”
“你放心吧,这也是老陶第一辆车,定会给它按时洗澡,定时换油,善待于它。”盛故良指了下自己的雅阁说:“这也是我第一辆车,别看它现在秃了顶,原来也是道貌岸然。当时买来不会开,便每日坐里面听CD,狠不得将房子退了,搬车里住。现在让我卖,也不舍得。”
盛故良说的是实话,他一早就羡慕“不见不散”里葛优的房车。
萧欣彤听了,不由笑道:“是吗?”
盛故良受了鼓励,便继续道:“是啊,有一次,带着手闸开半天才发现,那叫心疼,真想给它揉揉。”
萧欣彤终于一扫阴霾,开心得笑了起来。
两人边说边走,并肩来到停车场的护栏旁边。下面是市中心的主街,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她的面容如同一尊雕像,有风吹来,将她额前的发丝吹动,生动了许多,盛故良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欣彤,你工作了吧?”盛故良问,
“是。”她说:“我在XXX工作。”
XXX是本地一家很有名气的金融公司,巧得是,方教授的夫人也在那里上班。
萧欣彤的电话在响,她接起来,态度和语气甜蜜得让人嫉妒。
“你快过来吧,我等着你呢。”她说。
不久,前面停车场的黑暗中有了一点灯光,CRV4就行了过来。
“我朋友来了。”萧欣彤说。
盛故良很好奇车内的“朋友”是何方神圣,但车窗上贴了防晒薄膜。盛故良隐隐觉到,车里人也在打量他。
萧欣彤开车门的时候,车里人和她说了句什么,她回头看了盛故良一眼,好象有点意外,然后对盛故良说: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