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谦是个谨慎人物。
他出自西平郡王府。西平王年方六十,在宋帅宋岩的父亲手上当过兵,将才率众的本事一般,但一把赵越剑使得半壁江山难逢对手,当年先皇御驾亲征,入了华月国的包围圈,便是他率领了一列二十人的小分队,从敌人刀口下把先皇的小命给拽了回来,因公封王,还是救驾的大功。
再后来,回到京城,阴差阳错娶得了先皇胞妹,安平长公主的下嫁,顶头上司宋帅见了他都得称呼一声驸马。如今皇帝即位,安平长公主是他嫡亲的姑妈,被尊为大长公主,西平郡王世子,算起来还能称皇帝一声表哥。张谦便是自小被这位世子救下,抬举进了仕途,起点极高,抬手便是从四品的兵部侍郎。
不过能得西平郡王和西平郡王世子两位大人物的青眼相加,这人的才能也是不俗的,不光才能不俗,还知道安分守己。
如今这位安分守己才能出众的张谦张侍郎安坐在正堂的上首位置,下首两溜八张雕花楠木交椅,里头并无熏香,瓜果的清新味倒是十足,大紫檀雕璃案上设了小青铜鼎,中央挂着一幅赖春子手笔的春林拦江图,堂前老红木裱起的大红底烫金惜福二字,正是西平王的手笔。他冷眼瞧着下面跪着的抖抖颤颤的小厮,手里稳稳当当压着茶水,袅袅白眼后,听张侍郎说道:“内宅阴晦之事,最忌讳的便是私相授受,就连我们这样的人家,通房丫头打了姨娘被禁足,妾做出什么触了主子大怒的事儿被冷落也万不会叫人知道,你们姑娘是吃了熊心还是豹胆,敢叫你出了王府来我这通风报信?”
“老爷,老爷息怒,”小厮连磕了几个响头,才壮了胆子继续说下去,“我家岚姑娘说,说京中只老爷一个唯一的亲人,如今在家中被瑞王爷禁足了整一年,出来后天翻地覆黄花菜都凉了,请大老爷想想法子,救我家姑娘出来吧。”
张侍郎嘴角冷冷一勾:“想法子,想什么法子,让我舔着这张老脸上端王爷府上求情吗?”
“姑娘说,说王爷最看好那个奴籍的面首,此次陷害她禁足的也是那个奴才,老爷如果能将他除去,”眼瞧着上头坐着的那人脸色是越来越暗,小厮的声音也不断地低下去,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说完,“姑娘说若那日晋了位份,必回感恩戴德族叔的大恩。”
张侍郎抿了口茶:“说啊,怎么不继续说啊。”
“老爷身后有人,除去个王爷府上的奴籍面首还是极为容易的..”
这脑子里进了屎的王八羔子!张侍郎手上的茶盅扑头盖脸地朝地上跪的小厮砸去,浸湿滚烫了他半个身子,小厮吓得面无血色,软趴趴地五体投地地倒在地上,连磕头都没点气力。
“她张岚是哪个牌位上的东西,敢给宋帅的儿子使跘子,她配吗?”张侍郎一脚把小厮踹了个人仰马翻,手指颤颤地指着他,愤愤道,“早告诉说京都不好闯,皇室入不得,你家姑娘心高气傲不肯听劝,如今摔进了泥淖想起我这个族叔了,我没那么大脸面去进王府求情,滚!”
见那小厮跟后头鬼跟着一样慌不择路地跑了,连礼数都没行周全,张侍郎在心底下摇摇头,小地方的人就该有小地方的志向,坐井观天好高骛远终要栽跟头。
不过端王爷此举,尚要揣摩三分。此刻若是去了,便得担起私相传授的罪名,但若是不去,王爷定是会疑心张岚这等愚蠢的意图也势必会跟查到自己身上。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丫鬟提溜了壶热水刚要换下,张侍郎抬手示意:“不必了,叫夫人备份厚礼。把大管家叫来,车马备齐,”唉叹一句,起身道,“递份帖子,去趟端王府啊~!”
丫鬟自去准备通报。
张侍郎在外堂思量了半晌,便走进了内宅,夫人郑氏便迎了上来,她是个读书识字干练的,礼单一早拟好了给自家老爷过目,因为是厚礼,不免多问了句嘴。
张侍郎把今早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郑氏大惊,一把夺过了张侍郎手上的礼单藏在身后道:“去不得,老爷可去不得,皇家有多忌讳私相传授的罪名啊,不光是得罪了端王殿下和皇家,传出去也对老爷的名声不利。更何况岚儿就算是叫你声叔父,但也早就出嫁,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老爷这事也管,真是胡闹!”
张侍郎叹了口气,携了妻子坐到炕上道:“夫人,你闺阁之人,哪里看的出来。这恐怕是端王殿下设了宴,邀我前去王府一叙。前几月陛下在战中选秀,咱们没有女儿逃过一劫,不想陛下竟是把选出来的女儿都安插在宗室皇亲王府之中,这是什么?这是要大洗牌啊。何况宋帅,唉,宋帅这事处处透着古怪,端群王殿下把宋少帅要去当面首,因为这事,朝中人都远了群王三分。张岚现在代表着可是咱家,她到底是自顾自地向钻入皇家,还是端郡王给她下了套,醉温之意不在酒,谁都说不清,只有我亲自去跑一趟,才能探得虚实,起码心里头有个底。”
郑氏沉吟道:“莫不是端郡王站在了宋家一侧,想替宋帅洗刷冤屈?”
“莫要妄自猜测,”张侍郎斥道,“这天下如今还是陛下的天下,只要陛下在一日,宋家便绝不会有翻盘之日,这是皇室尊严,岂容踏溅!”
“照老爷这么说,宋家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千古骂名了?”
张侍郎哀叹一声:“里头的曲曲绕绕多着呢,若不是不识前路,我还真不愿意绞进这个窝。”
郑氏自知妇人之道,只是哀叹一声,随自家老爷拿了主意。
这边张侍郎夫妇苦成了苦瓜脸,始作俑者端王悦临盏接过了小厮递上来的帖子,食指中指重叠起来倒着一弹,开心得吹了声哨子,扭头对琼意说道:“看看,一切都顺着本王想着来了。”
琼意接过小丫鬟手里的铜炉将滚水倒进茶盏,便在一旁张了嘴就开始泼冷水:“王爷,明日就是大军回京之日,您还是想想怎么安分住家里的那位吧。”
“怎么,你担心?”
琼意道:“自然是担心的,毕竟三千手足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背负用兵不精的骂名,他们身后的大军却死伤轻微,凯旋而归。此等落差,哪个热血男儿能忍得住,噎得下?况且..”
悦临盏截过了话头:“况且他现在在本王府上,做出什么血债血偿的事儿便和我脱不了干系,是吧,啊?”
琼意低眉顺目,也不遮掩道:“是,殿下思量周到。”
悦临盏眼风一扫,便瞧见外头慢慢踱步而来的一道靓影,闲庭信步,端得玉竹之姿,他眼神立刻亮堂了起来,跟狗熊见到蜂蜜般的垂涎神色,一下子立起来,手舞足蹈地招呼道:“玉骨,宝贝心肝~这儿,快过来。”
琼意一脸嫌弃地别过脸去,宋玉骨脚下一顿,转了半张印了奴字烙印的脸蛋朝着里头看了一眼,身子一转,竟想着回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