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侍卫选拔得挑剔,且不说所挑选的稚儿都只是十四岁以下的双角小儿,骨骼,皮肉的都需生长完美。至于那些被选中的十四岁孩子,被兵部之人集中到皇城一隅,名曰冲盈堂之地,经过三年的训练,体能礼仪被教导得无一不通。这冲盈堂乃皇家敕造,按律每三月一筛选,有资格入王府做个侍卫,那也都是在冲盈堂严苦训练了两年之后,做到天崩地裂面不改色,风吹草动一触即发的能人。
他们护佑的是主子的安全,但这护佑任务却与别处宅院保卫任务大大不同,这关键就在于主子的地位。充盈堂训练出来之人,主子可都是大宗皇族下的王爷,朝堂纷乱,耳目嘈杂,一些****私密之事放不得明处,甚至是不得存容于世间,而秘密中的人,自然是想要把秘密全都保守下来消失殆尽,活人人心尚在,难免出了纰漏,而死人变好办多了。
于贴身于主子的护卫而言,多说一句嘴多听一段话便是极有可能丢了性命,甚至成了株连九族的重罪。因此,不动声色不苟言笑便成了这群侍卫们的常态。
这般一想,为人却鲜有情愫,其实也有些可悲。
可端王府中,这一群可悲的侍卫立在了正厅堂前,手头把持着兵器颤得不能自已,面上僵硬的肌肉抖得跟筛子似的,似笑非笑不敢全笑,可见忍得有多辛苦。
大丫鬟琼意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眼神扫了一周,轻咳一声,周围人便知道了自己的失态,连忙肃正了模样,站着自己的位置,做好本职工作。
琼意略带欣赏得微一点头,深呼吸一口气,脸上顷刻便换了个颜色,面色铁黑地对跟猿猴挂在枝桠上一个德行的端王爷唤道:“殿下,仪态。”
是了,皇族最重仪态,礼法繁乱却是万万避不得。偏这一世生了个王爷恍若奇葩,举止可谓是疯癫,半分都不忌讳他人目光。
悦临盏双手挂着宋玉骨的脖子,两条腿圈着人家的细腰圈得满满当当,全然不顾这位美人已经是黑如锅底的俊脸,“美人在怀,需要什么仪态。”还不知廉耻地凑着鼻子在他身上乱拱,端着张无辜的脸蛋询问道,“玉骨你带了什么香囊?”这味道,可比红袖招里头混杂刺鼻的味道好闻多了。
听闻这句,宋玉骨脸上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在太阳光下一晒,简直能泛出白光了,他居高临下地把利光从瞳孔中射出,狠狠地刺在悦临盏身上,从咬紧的牙缝里憋出了两个字:“下去!”
悦临盏恋恋不舍地嗅了嗅,才把双脚沾上地面,露齿得意一笑。
宋玉骨给气的,恨不得一脚踹上去。
琼意暗自觉得不对,连忙大垮一步,站立到了悦临盏身旁,躬身行礼道:“宋公子来了啊。殿下刚刚还有好事想和公子说呢,呵呵,殿下?”
宋玉骨虽已入奴籍,且是当今皇上金口玉言赐给端王爷的面首,地位和大老爷们身旁的妾啊姨娘啊身份差不了多少,甚至比这些人还要上不得台面。偏偏宋玉骨在王府里活的潇洒,自琼意开头,哪个不把他当主子一样恭敬伺候,连闲话都不敢说。
当然,也算是端王爷悦临盏做了个好表率。
如今琼意是完全做好了个丫鬟的本分,眼瞧着宋玉骨是有些恼了,连忙给自己的主子放颜色转移话题,一为避难,二做提点,两项合一,何乐不为。
只是悦临盏真是个不称职的主子,半点都不关注琼意脸上的动静,想也不想就把人家给卖了:“啊!琼意刚才和我念叨着明日可就是赴华月大军抵京的日子,宋家全军覆没却由这帮人去做凯旋之师受封赏和万民赞扬,怕你这等落差打击太大心里承受不来,让我看好你一点呢。”
琼意差点翻着白眼晕过去,这什么主子啊,下人的命这般不值钱吗。
若说刚刚宋玉骨眼睛里的刺出来还是两道震怒,如今可以算是酝酿了两股可以称之为杀气的力量,黑白分明的眼珠恍若无界汪洋,边缘恍惚得看不清楚,只能感受中央铺天盖地气势席卷而来的暴风雨,滴滴如脸盆般大小的雨珠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人的心上,明明这少年就站在那处,动作都没有小小的一笔一划,却偏让人心神荡漾气血不稳,嗓子口一片腥甜。
宋玉骨紧盯着悦临盏,周身气势化无形于有形,众人皆惊不知所措之时,他却忽得收了那周围的压抑,展颜一笑。这一笑不得了,雨后初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他垂下眸子,兀自笑道:“王爷大可放心,这些人不过是被握在手上的冰刃,虽说可死,不过可怜可悲更甚,我不会为了几个小虾米,去放弃自己这艘破破烂烂的渔船,和身后的汪洋大海的。”
当真是笑话,若是为了报仇杀了卫何芝古武二人,新晋大将朝廷命官,在青云道前被刺客刺杀于府,这不光是两起简单命案,更是完全弗了陛下的脸面,而历朝历代不给帝王脸面之人,天涯海角都不够跑的,何况他宋玉骨还要留在京都,为宋家洗冤,使宋家军威名重扬十二国。
不是没胆量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而是这两人实在是不够分量。
宋玉骨虽心念只剩复仇,但是这点算计和规划,还是尽在头脑之中的。
外头咣锵几声脚步,便有侍卫在廊下行礼禀告:“王爷,张大人已到。”
悦临盏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回复道:“请大人进来吧。”
宋玉骨在一旁,眼睁睁瞧着端郡王整理完毕了仪容,才出声询问道:“王爷,可要我回避。”
“不必,我们进去吧。”
刚走了几步,悦临盏却又停下,侧身询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琼意不愧是这个不落世俗的端郡王的贴身侍女,第一反应不是奇怪而是恭敬地行礼回复道:“回殿下,午时三刻了。”
悦临盏皱起两条淡淡的眉毛,抚着自己的肚子,硬生生扯出几道愁绪来,语气哀怨,像是夫君离家几载未归的怨妇,可怜巴巴道:“还没吃饭,饿了。”
“膳房早就将今日的午膳备下,热菜和汤水都还在灶上温着,冷菜和拼盘已经摆好在花厅中,今日宫中还送过来两尾刚进贡的大头鲥鱼,厨子趁活现杀了拿老汤清蒸了,殿下可要挪步花厅用膳?”
“正好,将张侍郎留膳便是,”悦临盏从善如流道,“烦劳玉骨去当一个跑腿的,将张侍郎张大人待到花厅了。”
宋玉骨一愣,旋即便明白了端王爷的意思,脸上渐露笑意,拱手道:“多谢王爷。”
悦临盏不知想着什么,看着宋玉骨那张不可方物的笑脸竟也跟着笑了起来,转了个方向,双手背在后头,自顾地哼起了自编的小曲渐行渐远:“不恨那鲥鱼多刺,不恨那海棠无香,恨只恨..”
宋玉骨眯着眼在原地立了半晌,听得那小调远的不见,才转身朝门房走去。
张侍郎是西平郡王府上之人,老实说,和这位玩世不恭的端郡王也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何况此时端郡王刚将宋家罪臣之遗孤收入府上当了面首,心里头没底瘆的慌,倒也不是怕,就是..
好吧其实还就是怕。这个怕的情绪还有个轻重缓急,看到王府富丽堂皇巧夺天工的门房是一个怕的阶段,看到了个脸上烙印奴字的俊美后生朝他翩翩而来地施礼,又是另一种怕的程度了。
偏偏张侍郎不死心,硬是要亲口问上一问:“这位,呃,这位小哥可是府上的亲卫。”
宋玉骨眼皮子一翻,嘴角擎上抹笑意道:“王爷器重,前几日刚将某要于府上。”
张侍郎想着这小子有点坏啊,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自己的名姓,如今自己心底下已经有了猜测,却就是倔着性子不肯相信,就像得知了身患痨病而偏骂大夫是庸医的病人一般。他咬了咬牙,狠下心思,颤颤地再问上一句:“小哥,小哥英姿卓卓,非,非常人之面容气概,敢问,敢问贵姓?”
“宋姓,名玉骨,给大人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