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生闭着眼睛,她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中,天已经全黑了,监狱中能点的烛火不多,到她这里已经几乎看不见光的影子。
有人拖拽着沉重的锁链,“叮叮当当”的被推搡着走了进来,这人的脚步声很轻,呼吸很轻,连存在感都很轻,他坐到了夏一生的身边。
没有人先开口说话,而夏一生却心中一冷,她蓦地睁开双眼,紧紧的盯着眼前的男人,她不得不如此,因为黑暗中她已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就好像这人已和空气交融在了一起。
这个人手中握着一把铁伞,身形奇长,穿一身不透光的黑衣,他也和夏一生一样,全身都被铁链子拴着,戴一顶窄檐的毡帽,一动不动的贴墙坐着。当你看着他的时候,便不由自主的从心中透出一股悲凉,但当你移开目光,你便不会记得这个人的存在,他是个天生的杀手,而他现在就是来取夏一生的命!
“欧阳前辈……”夏一生的声音化在夜色中,如同叹息,“竟然是你。”
欧阳嗔不说话,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夏一生的腰间,那把曾败他一次的短剑被破布裹着,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大概有二十年了……”
过了很久很久,欧阳嗔缓缓道,他的声音沙哑低沉,透着一种求死的绝望,“我大概有二十年不曾再见到这把剑了。”
“当姓穆的小子入江湖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会将伶仃剑传给穆小子,却不曾想,这一等却等了十年。”
欧阳嗔灰白的眼睛从剑上挪开,他看着夏一生道,“你可知他为何把这柄剑传给你?”
夏一生低着头,她的指腹轻轻地抚摸着腰间的剑,“我知道。”
“这剑上所有的恩恩怨怨,明明与你无关,却要你担着,他四个徒弟,只是不疼你罢了。”
“我是最适合伶仃剑的,师尊恩重,无以为报。”
“娃儿,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信!”
又是一阵沉默,外面的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张朔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恩恩呀呀”的又睡了过去。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欧阳嗔摸着手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很多年前的故事了……”
欧阳嗔讲的是一个关于伶仃剑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新帝继位之前。
当今圣上并不是嫡传太子,真正的太子既未死也未被废,甚至还登上了皇位,只不过他这皇位还未坐热,便被人拽了下来。所以说起来当今圣上这皇位,其实是造反造出来的。
伶仃剑的主人在江湖里,却和这件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因他曾与当今圣上亲梅竹马,两小无猜。
先帝迷于登仙道术,晚年更是自诩半仙之体,朝中事越来越懒于过问,让内阁与宦官做大,竟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太子为求自保,对他们唯唯诺诺,很多事无法自主,而三皇子自幼体弱,送入道观中随玄真子教导,从而逃过了被人左右的命运。
待到三皇子束冠成年回到京城时,方才察觉到了这股蔽日之障,内阁与宦臣很多时候只为中饱私囊,上不问国情,下不问民生,弄得家不家,国不国,先皇病入膏肓,太子又软弱无能,纵观全局,竟无一人能救国家于将倾。而这三皇子也是极深的城府,既没有拍案而起也没有据理力争,他靠玄真子的关系暗中召集了一帮江湖人,暗中做些见不得人的手脚。
暗杀内阁大臣,嫁祸太子,使太子失势,凡太子一部都受到冷落,同时他遣派人于沿海御倭寇,解弄权者燃眉之急,他风骨高绝与朝中清流交好,短短几年间,将上上下下打点的井井有条。
太子登位后,与内阁和宦臣的关系急剧恶化,三皇子既派人暗杀太子旧部又煽风点火引内臣不满,两方迅速敌对,太子被软禁宫中,不多久,便有圣旨说太子自愿退位,并将皇位传给三皇子。
本来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内阁与宦官经此事件元气大伤,构不成威胁,太子更不必说,每日如同废人般被人伺候吃喝,然而三皇子并不放心。
他的皇位到底来的肮脏,登位后所有知道事情原委的人全数死于意外或牢狱,能活下来的人寥寥,而想要复仇的,都败在了一柄短剑下。
“你的师尊助纣为虐,二十年前败人无数,惨死伶仃剑下的更是不胜枚举,而你注定是要背负这一切的。”
欧阳嗔的手握上铁伞柄,却听见黑暗中传来了笑声。
“哈……哈哈哈哈……”
夏一生笑的轻,却有一种隐隐的嘲讽,她说:“你们都不是师尊的对手,又怎么敢去找他报仇呢。”
欧阳嗔知道夏一生说在了点子上,这江湖里没有人敢去挑战她的师尊,所以便将伶仃剑当成了一个象征,只要能打败拿着伶仃剑的人,就能一雪前耻,哪怕现在这柄剑只在一个小姑娘的手里。
欧阳嗔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恨夏一生,但他恨夏一生手中的剑,恨这把剑保护的人,所以他没有犹豫,伞面张开,犹如一把诡异的“刀”切入了黑暗中,伶仃剑撞击在伞檐上,火光四射,气泄万里,整个牢房忽然炸裂开来,夏一生自墙洞中摔了出去!
“嗯……怎么了?”张朔被巨大的声响弄醒,他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只见一个尤其高大漆黑的影子笼罩在夏一生的头顶上,伶仃剑上淌着血,酒葫芦摔在一边,里面的酒浆汩汩的流了出来。
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夏一生贴地后退,那把古怪的刀不紧不慢的挥出,却永远落在她的退路上,这夜月色迷蒙,笼罩着一层轻薄雾气,星辰不清,但伶仃剑是温柔的,它好像是黑暗中跳动的烛火,风浪中摇动的芦苇,夏一生全神贯注的应敌,她的眼里只剩这柄漆黑的大“刀”。
“岁寒三式:日暮苍山。”
剑,是笔是墨,绘出层峦叠嶂,刀,落入山水中,劈出了深渊,夏一生矮身偏头,刃口割落几根发丝,她仍是不争。
“岁寒三式:云横秦岭。”
磅礴之势顺风而生,金戈铁马般的苍凉在此夜沉淀,这一招大开大合,有吞吐日月之势,但不够玲珑,出手便无法自防,刀,当胸而来,夏一生扭身,以背硬接,带出一连串的血珠,她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
“小娃儿,你这几招十分不讨巧,难不成是求死而来?”
夏一生不答话,她已用到了最后一招。
“岁寒三式:霜雪白头!”
欧阳嗔愣住了,他望着那如同舞蹈般的剑招竟是动弹不得,他的刀法全都基于一个影子,一个虚无缥缈葬于黄土的影子,一个他魂牵梦萦相思刻骨的影子,在这个人面前,他是平凡的,庸碌的,颟顸的,蠢笨的,在这个人面前他不需要刀。
夏一生在赌,赌命赌情,她的岁寒三式前两招气势万钧,寻得是克敌之道,第三式却是婉转温柔,精妙无比。她幼时便被师尊选为伶仃剑的继承者,所以听闻的武林秘辛远比记载的还要多,所以她知道欧阳嗔躲不过这一招。
数十年的岁月都挡不住汹涌而来的回忆,欧阳嗔的刀落地,满目悲戚,疯狂的神色在他面上漫延,欧阳嗔仰天长啸,古树折枝,土崩瓦解,“哈哈哈哈。”
欧阳嗔一气行差,走火入魔,目中溢出鲜血,发丝瞬间覆霜,他乱掌劈开夜色,气泄万里,躲在暗处观察的人也受到波及,狱卒胸骨尽碎,当场气绝,而那书生的身形也晃了晃,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啊!”
亦有掌气冲张朔而去,夏一生掠至他的身前,以剑御力,救了张朔一命,但她自己也瞬间气血翻腾,脸色一白。
发狂的欧阳嗔招式虽乱但内力却似更上一层,精纯深厚,肆乱激荡,掌风中有无数的刀劲,所至之处布满杂乱的刀痕。
“去白楼找萧梧,就说夏一生在这里,求他救命!快去!”
夏一生说着,平平推出一掌拍在张朔身前,张朔瞬间如乘风般飞出五六丈,落地无伤,他骨碌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往白楼。
夏一生独对疯狂的欧阳嗔,原本欧阳嗔只使刀,有章法的刀,有情的刀。
但现在,欧阳嗔却不只用刀,他还用掌,用拳,用脚,用指,甚至用头撞用嘴咬。
不过至少他现在的神智并不清明,所以他没有办法防御夏一生,他只知道发泄,一路杀伤,几乎将整个府衙掀了个底朝天,锣鼓声敲打起来,许多人家梦中惊醒,裹着衣裳从门缝后朝外看。
他们看到两条影子,灰扑扑的,一前一后缠斗着,偶尔停下片刻,随即又破空而去。
一条影子异常的高,满头白发,双目赤红,身上没一处不染血,另一条却非常的轻巧,似鹅毛流水,她似乎用着一把短剑,剑光却有几丈长。
街上已经满是尸体,衙役们的,还有自牢狱中逃出来的犯人们的,火把从东边照到西边,耀的天空一片通红,真正的如同炼狱。
忽然有个男子骑着马踏过血海而来,马蹄纯白,鬓毛似墨,而它背上的男子还未来得及束发,他一拍马背,拔身而起,往那两条交缠的影子中冲去,浮生出鞘,夜尽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