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瞬间,安九笃觉得自己回家了。
大百平的厅堂,摆着八仙桌和靠窗的榻台。榻台只有四张,两张一组,靠在木质栏杆遮挡的窗户下,中间用大屏风分隔。掌柜沏茶,沽酒,收钱算账的台子在进内堂的过道边。上二楼的小楼梯在台子正对的过道另一边。安九笃走进去,手指轻轻擦过八仙桌上厚厚的浮沉。榻台上的坐垫收在脚踏上面的暗格抽屉。坐榻上空荡荡只是光溜溜的木头面,因为长期置放坐垫,已经有很明显的色差,即使积存了几公分后的尘土也掩盖不住岁月留刻下的痕迹。
安九笃知道每一处家具的位置,知道每一个瓷器的摆放方位,甚至于那几个名副其实的元青花瓷瓶的花是朝着那个方向,他都一清二楚。走过过道,到内堂里面,长方型的紫檀书桌上面的两方镇纸,笔架还有桌子后面同套的太师椅。他知道桌子左下方的格子里有两个腕枕,一个荞麦皮腕枕,一个素瓷腕枕。
内堂很窄小,但是还是可以装下四五个人不觉得拥挤。安九笃在里面走好几圈,青砖瓷瓦,装修极其简单,尤其墙面上干净的很,没有什么书画挂在上面。安九笃走到太师椅后面的直立书架上拿下个锻锦的盒子,从里面取出两柱香,用随身带的打火机点燃,插在供人喝茶等待就诊的桌子上的香炉里。
安九笃丝毫不在意椅子上的灰尘坐进去,看着对面墙根下的长桌上冒出烟雾,烟雾直直升起,安九笃看着发呆,陷入沉思,陷入回忆。这个瞬间,他相信前世,相信那些梦的真实,他知道,那些老板先生就是他的前世。而他,就是这一任的先生。
当他闻不到熏香的味道时,他重新站起身。走出内堂,直奔二楼。
安九笃打开门,里面都是被黑色的绸子盖住,凸显出各种形状的家具。他往右边去,大力掀开黑布,露出紧顶墙壁的铜床,还有大窗户边上的圆桌木椅,满满当当一墙壁的书架正对铜床,,书架前面是皮质沙发,因为时间久远皮子已经皱起。拉开门边的衣橱,里面全是长袍,麻布裤子,马褂,汉服唐装,还有几件套装的西装,看边角就知道是纯手工货,不过安九笃从来没见过哪位先生穿过洋装。推开进门后玄关旁边的木门,里面是全部用大理石为材料修砌的洗手池,便器,没有浴缸,但是意料之外的有喷头,是铜制喷头。看来这就是洗手间了,装修的还很洋气嘛。安九笃在梦里见过先生上二楼的次数寥寥无几,但是他依旧对二楼感到熟悉。
每个人最熟悉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那个熟悉到晚上起床上厕所可以不用开灯,就能绕过所有障碍物,安全来回的地方。现在安九笃找到一个和家一样熟悉的地方,甚至于比家还要熟悉,那就是草庐。
安九笃走到书架前面,蹲下身子,打开书架下面的贮物柜,里面是很多古书,有木简,有线装本。安九笃随手抽出基本,坐到窗边的沙发里,慢慢阅读起来。
书的名字是馆记,类似于账本样的东西但是记录的全是草庐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安九笃看看布满整面墙的书架,和下面巨大的储物柜,突然觉得草庐的历史实在久远厚重。安九笃下楼到柜台里,打开木柜找到盖碗,回身从架子上找到储存茶叶的柜子,从里面找出用油纸包裹压制地紧紧实实的普洱茶饼,掰下一小块,扔进盖碗里,用铜壶烧上水,先去收拾厅堂。
拿着鸡毛掸子清扫家具,并且大开门窗,通风去尘。拿出榻台下面收起的缎面坐垫,趁着外面还有点晚风,挂出去刮啦刮啦,去去味道。安九笃活干地很快,清完灰尘,拿出铜盆抹布,倒点烧热乎但还没开的水,用湿润的抹布轻轻擦拭家具。等到快都擦完的时候,水已经烧开。
安九笃走进柜台后面的小厨房,把炉火灭掉,从毛巾格子里拿出毛巾缠着壶把,提出水壶放在柜上的皮圈上放着,等到都收拾地差不多,给普洱泡上,端着盖碗,拿着几本线装的馆记坐在厅堂的榻台上阅读。
清风唱晚,沸水滚茶。安九笃觉得这才是自己的生活。
打开每一本馆记的第一页都是这样两句诗:救人救命济苍生,医心医德除奸恶。不过还有行小字,在扉页的夹缝里:只渡有缘人。安九笃做了六年的梦,对草庐的先生们为人处事很清楚,但是没有想到,原来草庐还有馆训。安九笃能看懂两句打油诗的意思,既然每本书上都有,自然认为是做老板所需要遵守的馆训。整整一下午,安九笃都在看馆记,感慨原来自己的梦并不是草庐的全部。晚上安九笃本来打算关门离开住酒店,但是一想,自己连产业协议都已经签署,草庐就是自己的产业,凭什么出去住。于是晚上在二楼休息,读馆记又读到半夜。
第二天早上,自己安九笃能看懂的馆记都看得差不多。像那些竹简,木简,安九笃的学识有限,实在看不懂。虽然自己的梦并不是全部,但也算能了解大概,安九笃也就不纠结于此。不过,在贮存馆记旁边单开门的橱柜却打不开。上面有锁,但是翻出的那串钥匙,没有开这把锁的钥匙。
安九笃在一楼,把所有的锁都开一遍。清点里面的茶具,茶叶,柜台后面的厨房青砖下窖藏的酒。还有把最小的钥匙,安九笃在柜台最下面的角落找到几个大木盒,锁都一样,一把钥匙通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小黄鱼,颜色因为时间流逝变得有些黯淡,但是安九笃确定,应该有百多根小黄鱼。
安九笃傻眼了。他知道草庐里家具,器具的价值,他来的时候假设自己能找到草庐,也没有想过变卖这些东西,不过,这五个大木盒的金条,他实实在在是没有想到。
她把盒子盖上,上锁放回原处。坐在内堂的太师椅上,思考如何处理这笔横财。忽然,他摸到这张紫檀木的大书桌右边的格子也有东西,是厚厚的几个大账本,封面上书两个大字:馆帐。打开一看,全部都是蝇头小楷,安九笃这时候才想到,昨天光顾着看馆记,都忘了草庐毕竟是个营生,怎么可能连账本都没有。细细读来,他发现账本记录很简单,茶叶五年一供货,有时候用的快也会两年一供。酒水是一年半一供,有时候也有半年一供。也有些瓜果蔬菜,牛羊鸡鸭,还有些或普通或稀有的中药材。安九笃看过,后面厨房里很干净,没有瓜果蔬菜,中药材的话也没有看见药柜。安九笃拿着账本从内堂出来,看着柜台后面的橱柜架子,安九笃恍然大悟:我还以为那是放茶叶的格子,原来标名的格子放的是茶叶,没有标名的是放中药材。
安九笃检查过后,发现基本上除了后厨的酒和普洱放的更加醇香和沉香。其他的都报废了。看着账本,上面光写进什么,没写进多少,货物后面光写汉文数字,也没写到底多少钱,最重要的是在哪里进货也没有写。
正想着的功夫,外面有人在喊“先生,先生在吗?”安九笃听见有人喊,连忙跑出去,是个衣衫褴褛的白胡子老头。
“老人家,您喊我吗?”安九笃拿着账本出去给老人家打招呼。因为来得急,也没有带换洗衣服,所以今天一起来就换上衣橱里的唐装,麻布裤子,很合身,很精神。也让门外的老人家惊了一下。
“先生,先生您还没变样,先生,您又回来了!您没骗我!”老人家热泪盈眶,带着哭腔向安九笃过来,嘴里还念叨着话。安九笃赶忙上前托住老人。没有作声,安九笃知道,每一位先生,如非必要,绝不留名号,大家都称其为先生。这是对草庐的尊敬,对草庐老板的尊敬。
安九笃知道自己和以前的先生相貌相同,也不惊讶让人认错,但是也不准备做解释。他看得出这位老人对先生的情谊深厚,若是告诉他自己不是先生梦,他一定会失望。
“老人家,您这回来,是有什么事?”安九笃很儒雅,向前搀着老人问道。
“先生,您都没有老。我现在都老成这样了。也对,您非凡人,当然不会老。草庐关张有五十来年,我年年都来看,就怕哪天您回来,想喝茶但是没有存货,今天赶巧,我正好刚刚下的茶,您点点收了吧。”安九笃有些愕然,但是他不愿去追究,草庐没有茶叶,先把茶叶收了再说。
“嗯,正好茶叶不够。”安九笃看看老人开来的车子,后备箱里五六个大木箱。老人家仔细给他点点,顺便给他介绍。
“这三个箱子是绿茶,两箱红茶还有箱黑茶和黄茶放在一起。和以前一样,咱们条子结账。”安九笃听到条子就明白过来账本上的汉文数字的意思,是金条的条数。老人肯定是以为先生还是以前那位先生,这么久回来,怕对以前的事物记忆有模糊,才说的清楚又指认箱子给他。安九笃回去拿出四根条子,放在用袖子掩着送到老人手里。老人看也不看就收进毡皮袋子。
“先生,我又能给您送茶了。不过也不知道我还能给您送几年,不过您放心,我们杨家给你送了几百年的茶叶,短谁不会短您的茶叶,我那的好茶叶都给您留着。现在交通方便,快的很。现在这喝茶的多,茶叶要是没有地快,您老样子,飞鹰过来给我,我知道您不喜欢什么电报电话。我那的地址您还记得否,我给您再留一个?”
安九笃的战略是应承就好“好,给我留个地址吧。”安九笃引着老人进内堂,磨墨备纸,老人的小楷写的是罡气四溢,安九笃看着心惊,老人写完说“先生面前卖弄了,等您养好新鹰,往我那飞一圈就好。”
安九笃看出老人对之前先生的尊敬与感情不简单,他觉得必须告诉老人家他是安九笃,但是不是之前的那位先生。下定决心后就说“老人家,其实,我不是..”还没等安九笃说完。
老头就说“先生就是先生,传承草庐的先生。承草庐之传承,担草庐之大任。您在我心里就是先生,我们杨家世代承诺,为草庐先生送茶,无有反悔。”老人目光灼灼,对于草庐先生的尊敬和承诺的坚定,令安九笃不禁动容,他不再解释,只答一句
“好!”安九笃为这种世代坚守承诺和尊敬的人饱含敬仰。他明白这里面是他还不曾知道的故事。
“我回去就给老王头和老李头他们打招呼,让他们给你送酒和药材来。”姓杨的老人说完就要走。安九笃慌忙拦住,想要追问关于送茶一事还有他提到的老李老王的事情。但还没等张嘴。
“先生,有些事情,您到时自会知道。”随即一拱手,上车离开。车边等着的两位保镖式的人物,想安九笃九十度深鞠躬上车启动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安九笃收酒收药材,和杨姓老人家一样,两位老人很是激动,但是送完东西后不作停留直接离去。安九笃好奇,但是他知道这是之前先生积累的供货商,但是他真的为这种几百年几辈人坚守承诺而感动,而这种感动也已经掩盖好奇。
安九笃想要多停留几天,他想知道草庐更多的故事,他现在知道梦里的草庐是真实的草庐,但是却不是完整的草庐,还有一个没有钥匙打开的锁,那把锁锁住的又会是什么呢?这时一位他认识的老人正往草庐赶来,这位匆忙的老人又是何人,所为何事。安九笃坐在内堂平复心情后,跟公司申请完年假,对着账本,还什么都不知道,默默等待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