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地铁,没有公车,安九笃就在大街上,带着散了三个小时都没有散去的酒气往家去。看着繁华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安九笃内心不再因为梦境纠结,恐惧,毕竟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
心坎,是最难跨过的坎。在没有跨过的时候,它会像珠穆朗玛峰之于蚂蚁,再如何极目远眺,却连峰顶也看不到;跨过去之后,再回头去看看,发现压根就没有什么坎,连个小土包都看不到。一片平整的土地,仅此而已。草庐的梦相对于安九笃就是心坎,不再关乎逻辑,鬼神,自然科学认知,就是一道坎,一道心坎,跨过去便是云淡风轻。
安九笃的人生很简单,但是,看过书,听过故事,其实最重要的还是梦,梦里的爱恨纠缠,大是大非给予他太多太多的沧桑和彻悟。不论任何心坎,或者是挫折失败。只要去面对它,在心理上不再恐惧它,不去因为它患得患失,使得心理强大和心灵成长才能强大和成熟。
大酒之后,安九笃有点轻微近视的眼睛,看的不再模糊。街充满敌意和漠视的男人们的脸,女孩们柔顺冰凉的长发,挂着浓厚油烟的饭店的抽风外挂机,足疗店上面闪着橘红色光芒的灯牌。全部在安九笃的眼睛里呈现的清楚鲜明,安九笃忽然很厌恶,厌恶看到的人,厌恶生存的世界。所有看到的都是虚伪,触摸到的都是冰冷。
安九笃曾幻想过草庐的真实存在,现在他发自内心希望草庐是个真实的地方,希望自己不是活在这样的世界,他怀念先秦的歌谣,隋唐的风光,明宋的喧嚣。安九笃鼻头的酸楚,内心的苦涩,不知由何而起,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站在路边,等到眼泪掉落在嘴角,咸啧啧的味道才让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安九笃抹抹自己的眼睛,笑着嘲讽起自己多愁善感。蜷起手指把脸上的几滴眼泪蹭掉,迈着坚定的步伐向自己四环边上的小窝而去。
回家之后,安九笃脱掉身上标准化的衣服,舒舒服服冲个热水澡。热水从喷头里哗的一声喷出来。温暖,由头顶涌向脚底,脑袋在喝酒之后,收到凉风吹袭的疼痛,在温水中的冲刷下缓解。安九笃闭着眼睛,享受着洗礼,清理今天自己经历的事情。
安九笃想,真是大千世界啊,怎么着稀奇古怪的事情就找上我了呢?不过,也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转让协议自己签了,草庐的产业从法律意义上来讲,现在就是自己的了,既然已经是我的产业,我总得去看看。安九笃把自己洗干净,换上宽松的家居服,在网上订好明天一早的票,给石大叔打个电话,拜托帮忙请假。安排妥当之后就去收拾行李。
管他是龙潭虎穴,我去一探究竟,杀他个三进三出。
第二天一早,安九笃提着旅行包,看着外面拥堵的交通,叹口气,找出电视机柜下面存零钱的盒子,拿出一大把零钱,抬头挺胸地去门口车站坐公交车去火车站。耳机里面放着弗拉基米尔-霍洛维兹的最后的浪漫,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突然有种逃脱的快感,就像被关了几十年的人,得到明天就能出狱的通知,收拾好行李,等待铁门打开,回归自由的激动和期待。
在火车站边上游荡的安九笃看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到检票时间,这个时候要是进去肯定没有座位,在那傻站着还不如在外面逛一逛,买点早饭吃。在银座便利店买完水和清口的柠檬糖,再从包子铺买几个素包子,顺便在报摊买份报纸。
看看时间差不多,就进站检票准备上车。七号车厢二十三号座位,安九笃把旅行包在行李架上放好,吃着素包子,看着报纸,矿泉水塞在座位边上。没有多大一会,旁边和对面的座位就已经坐满。安九笃把报纸从眼前移开,环顾四周,看到隔壁座位是一位老者,忙尊敬地向其点头示意,并向里挪动身子,给老人家留出更多的空间。老头穿着简单,老式衬衫外面是件旧外套,麻布裤子老解放鞋,衣服简单便宜,皮肤黝黑粗糙,看着像是个进城的农民,可是从头发的打理到手指甲缝的清洁程度,都不像是个农民。不过,安九笃的细心程度还没有到达如此高度。
安九笃后来说:人只要时刻保持良好的品行,就一定会有回报。
老头子看到安九笃的动作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安九笃不甚在意,他把报纸垫在桌子上,把塞在座位边上的矿泉水瓶拿出来压住报纸,从怀里抽出本《茶经》放在桌子上看起来。对面坐着个姑娘,画着淡眉,薄唇轻翘,眼神里满是柔弱,可眉宇间带着执拗,鹅蛋脸衬得肌肤更甚凝脂。
女孩看到刚刚安九笃给老人让出空间的动作后,有点厌恶的表情,因为她觉得这个动作是因为安九笃嫌弃老人是农民,慌忙避开老人。现在又看到他拿出本古文,更觉得他做作,不觉蹙起眉头。安九笃看到女孩,因为漂亮流连几眼,却不做过多停留,更是坚定女孩心里对他的认知:举止做作,目中无人。
不过老头并不是普通人,他看出安九笃是因他年龄大,怕座位狭窄老人家活动不便材向里避开空间给老人,希望老人可以坐地舒服些。老头看着安九笃,刚刚还若有所思,现在是好奇,眼神里带着浓厚的兴趣。
安九笃没有注意到凝聚在自己身上的两道眼神,自顾自地看着书,《茶经》是安九笃早就看过的书,算上现在火车上这一遍,已经是第三遍。他的想法很简单,依照梦中对草庐的印象,茶馆是它最主要的表现形态,既然如此,自然要在去草庐之前,恶补一番有关于茶的知识。
“小伙子,你看的是什么啊,怎么还在下面垫上报纸?”老头斜着眼睛向桌上看去,一幅农民进城的做派,还带着点地方口音。
“哦,这个,这个,这个是讲茶叶的,就是喝茶的书。”安九笃力求用简单易懂,不会让这位农村大爷觉得自己对他有歧视意味的用词来形容这本书。老头笑起来,笑容很大气,很豪迈,安九笃觉得老头笑起来的样子和他的装束外表不太一致。
“那你垫报纸为啥子?”老头又继续问。
“我害怕把书弄脏,所以垫份报纸。不过,大爷,你刚刚笑什么啊,是我说错什么了?”安九笃好奇地反问。
老头看着他,笑意更甚“我啊,我笑你这个娃娃,看不懂这本书!”嘴角上扬,眉尾上挑,很是鄙视的样子。
安九笃有些意外,不过并不生气。反而更加恭敬,笑着说道“大爷,其实我没有什么学问,就是随便看看,打发打发时间,里面具体讲什么,我也不太懂。”
“嗯,不错”老头抚着自己的下巴,上面的胡渣发出呼啦呼啦的摩擦声。“无故加之而不怒。小娃娃,你很不错!”老头开怀地笑。安九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然后把手里的书合死,把报纸叠好,腰背挺得笔直,表情愈发严肃认真。老头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不再笑,同样意味深长地也回视着他。
“老头子我觉得,《茶经》的意义不仅是一本有关于茶叶的百科全书,更是陆羽的追求。古代文人都追求流芳百世,都会创作很多作品以求流传,陆羽也不例外。官拜太学的陆羽或许是想以政传名,却不想碰上安史之乱,避难于笤溪。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够精心于茶道,著书立说,以《茶经》为自己传名。”安九笃看着侃侃而谈的老头,心情轻松下来,兴趣盎然地注视着老头。对面的女孩也被老头带点地方口音的讲解吸引过去,相邻几个座位的人也看向这边。硬座长途火车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车厢里各种各样的高谈阔论,不过像农村老头这般如此精彩,富有学识的言论,确实少见。
中国人本能,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家虽然敬佩老头,但是重点还是想看安九笃,一个正值火烈年纪的小青年会如何应对。
“在我看来,陆羽的《茶经》不仅仅在讲茶,更是在讲自己,讲自己所在的时代。不同的茶就是不同的人,茶器就是人们在社会里所担任的角色,所存在的表现形式。更是有一章论水,说茶叶是否能完美地呈现,全在于水。这就是环境,人们所处的环境可以将人们的能力激发出不同的程度。纵观陆羽一生,便可以看出,幼时托身佛寺,后官拜太学,又避安史之乱于笤溪,著《茶经》流传于世。佛寺,宫廷,江湖便是激发茶叶的水,太学,百姓就是盛装茶水的容器,而陆羽就是茶叶,不过我也不知道,哪种茶叶可以作比于他,或许陆羽写《茶经》,也是想找到可以等同于自己的茶叶。穷其一生啊,一定是红尘中还有事挂牵,才能有如此毅力作如此巨著,流传于世。果真是红尘纷纷难饶人啊!”
安九笃长篇大论,车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喝酒的,聊天的,吃泡面的,都在静静地听着安九笃说话。不过,安九笃最后的话锋一转,那句红尘纷纷难饶人,让很多人低头沉思,陷入回忆。
安九笃也想起草庐的一任老板先生,他是唐末宋初人,可谓嗜茶如命,与陆羽更是互为知己。那****与陆羽对酌许久,陆羽在临走前告诉他要著《茶经》。先生再见他是许久以后,陆羽将一本亲笔书写的《茶经》作为礼物赠予先生,先生一口气读完,之后便说了这段话,安九笃的话其实就是这位先生的话。
复述完这段话,安九笃依稀看到那位先生站在自己眼前,和自己一样的面貌,却带着不一样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