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九笃走在人流里,心理负担和胡思乱想都已经放下,他看着周围的人忽然想起春节联欢晚会上的小品的对人生的解释:这眼,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这眼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和睡觉是一样一样的。现在想来,安九笃觉得自己已经离高僧又进一步,之前看到南柯一梦,里面的淳于尊就是在树下睡觉,在梦里渡过一生,醒来后出家,成为得到高僧,只是人家梦的今生,自己梦的是历史,关于那个稀奇古怪的草庐的历史。
安九笃转念想想,这么长时间,草庐的那些个主人长得和自己九分相似,说不定梦的是前世。这样的话,淳于尊梦今生的未来得道,自己梦这么多辈子的前世,应该立地成佛吧。想着想着,安九笃就笑起来,梦的事情就此抛诸脑后。
安九笃上班的地方在二环边上的一家基金公司,不是业务员也不是经理人,就在技术部门写分析报告。办公室政治基本不存在,七八位分析人员,各有各的负责业务,没有冲突,很多时候还需要互相之间还需要帮助,才能圆满地完成任务。
实际上,相对于安九笃,即使有办公室政治也对他也没有任何的影响。
安九笃从小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极度普通的人。
父母是老BJ人,家里给留下两套房子,后来拆迁风吹来,换了三套房子。一套五环往外,家里的父母住,用安九笃爸妈的话来说,已经没有办法选择故乡,只能在BJ城吸雾霾,还不兴我们选个雾霾少,能少吸点的地方;四环边上有一套,安九笃自己住,这回是他妈说,我们俩伺候你一辈子了,好不容易你现在自力更生,也不求你现在就孝敬我们,最起码你别给我们添麻烦;二环边外不远还有一套,平数不大,格局还不错,租出去给那些表面光鲜的金领们了,换钱花,还是安九笃******话,说房子这么值钱,咱们自己住,糟蹋了,还不如换成钱,存起来预防着有急用。
安九笃基本上没有主见,不过大事体,家里人还是尊重他的意见,会一起商量,这辈子到现在二十来年,基本没有行差踏错,过的顺畅而不贫穷,虽然也会有不痛快和憋屈,但那就像一桌席上苦口,辣口的凉菜,调和其他甜腻,咸油的热菜,尝上两口,咂摸咂摸味道,也就过去。
家庭普通,可家境不错。安九笃想想自己,挠挠后脑梗,觉得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总结起来还真就是两个字:普通,说的稍微带点味,叫平凡。
以前家住在东直门胡同,胡同口支棱着早点摊子,买豆汁焦圈,豆腐脑煎饼果子,有时候还卖几笼屉汤包,皮子是又薄又软,得用筷子轻轻夹着剂子头,要不然一戳就破,带着油花的肉汤就都便宜粗瓷碟子了。慢慢拎起来赶着早晨的暖光扬起来晃晃,就能看见里面的汁水动弹带出来的馋人口水的光影。
虽然小小的早点摊子很不起眼,但是确实美味,很多人慕名而来。可是,安九笃自初中起,每天早上在这买煎饼果子,整整两年零六个月,九百一十二天半的消费,定点定时定量的消费,愣愣是没有让早点摊的大娘记住他。有一次,过年关,大家伙都不出来买早点,早点摊的人也很少,安九笃来卖豆腐脑和焦圈,少带几块钱,来回不到五分钟去还钱,大娘竟然说刚刚该着帐的不是他。
安九笃自此彻底认定,自己没有存在感。普通,普通到连欠人钱,人家都会忘记。
安九笃看着公司的大楼,微风拂过面颊,夏末带着点秋意的凉风很是让人舒服。安九笃发现今天的自己很矫情,一个连青春期烦恼都没有,日子过得想白开水一样的人竟也会有思绪万千的时候。
写字楼的大厅里,人来人往,昨晚通宵办公的现在回家补觉,早早来谈合约的正在继续看合约,看合约的同时还往嘴里灌着色重味浓的黑咖啡。安九笃凝视着他们,雾霾厚重地遮挡住所有光线和新鲜的空气。他感到有些压抑,梦里曾经有过类似的场景,那是宋朝时的草庐,人们来往匆忙,挑担的,赶路的,庄稼把式出来卖各式蔬菜的,耍力气出来卖艺的,各行各业为生计而奔波的样子,很像是现在大厅这些人们的复古版。
那个时候的草庐,有很多文人雅士去饮酒吃茶,吟诗作对,沸反盈天的热闹,那个先生总是笑,看着大家伙笑,抿着嘴睁着眼睛,看着你的脸笑,总是让人觉得他是在肯定你,支持你,赞扬你。跟谁都不争斗,有时候,一天连一句话都不说,看人们争得面红耳赤,就上去添壶茶,说“玩笑而已,莫急,我请。”就洒然地回到柜台里,接着摸索他那些瓶瓶罐罐,算那几笔要不回来的烂账。
宋代的这任先生虽然长得也是一模子,但是气质的确超然。他最喜欢的,最经常用来劝解那些书生们的话就是:若为诸佛龙象,先为众生牛马。其实说的通俗易懂些,就是吃得苦中股,方为人上人,他说话总是一股高深莫测的意味。
几乎每一代的先生,都是沉着内敛,有种运筹千里之外的笃定,看穿凡尘万丈的淡然。
观人家,那是气度不凡,眉若流星,端的是派翩翩君子,早早晚晚要潜龙升天的命相。反瞅瞅自己个儿,那就是小小蝼蚁,营生这眼前小利,求他个饿不死的生活苟且为生。同样的相貌,怎么就活的个大不一样。
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选择。要是大家伙都去当救世主,那世界不就乱套了。社会,不管是古老的远古社会还是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人民群众的层次都符合金字塔原则,不是说人分三六九等,而是目标和责任不尽相同。人们生而平等,不论从事什么职业,什么肤色,说什么语言,都掩盖不了人人平等这个事实。但是每个人的责任和他们所追求的目标却可以把人区分高度,灵魂的高度才是人们所站立的真正的高度。
伟大的人数量有限,不是先到先得。安九笃用来安慰自己的最高阶层的理论就是伟大的人来源于群众,伟大的就是广大的人民群众。如果没有人民群众的仰视和赞美,伟大的人还怎么能称为伟大;如果没有人民群众,伟大的人还怎么做哪些惠及人民群众的事情。唐三藏去西天取得事佛教真经,要是没有真经,还何苦往西天去;取真经是为了度化苦难的大众,如果连苦难的大众都不存在,不仅西天不用去,唐三藏连和尚都不用当。
于是,安九笃豁然开朗。他觉得做人民群众很好,不用劳心费力,不用艰苦追求,而且那些个伟大的人还会把事情都做完,惠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这完全就是不出力就讨好。不得不说,安九笃很有天分,除了心理承受能力强大,对于各种花言巧语开解自己更是有天分异常。不过,在当下的社会里,要是不能学会从各种刁钻的角度去安慰自己,估计任何强大的内心,都会在现实和欲求而不可得的苦痛面前被摧毁。除非搞艺术,不然在这样的摧毁面前,八成彻底变成疯子。
不过安九笃站在大厅里,还是久久地回不过神。或许一直一直的梦,确实让他让他有点精神错乱,总是会迷茫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二十几年的生活,几乎就是黑白色,不是不想丰富,而是现在懒得丰富,或者说没有勇气丰富。时代变了,真善美从行动变成口号,大家认钱不认义。同事聚会是拉帮结党,朋友聚会是开拓资源,没有“相见亦无事,别后常忆君”的朋友,成功人士在一起说如何如何把手里的钱变得更多,穷酸的人在一起永远是埋怨社会,成功的目中无人,失败的骂爹骂娘骂老天爷。
内心的挣扎,在社会的摸爬滚打,虽然从象牙塔走出没有多长时间,工作也是顺利而舒畅。但安九笃在梦里见证世家百态,醒了看人情冷暖,还是有很多的郁结,有不少的感慨。
想着想着,安九笃被人撞了下肩膀,从漫无边际的幻想里回到现实,回顾四周忙碌的人群,低头看看普通而平凡的自己,他摇摇头,嗤笑自己的多管闲事,世界大了去,刚刚确立自己的群众地位,就操心起社会现状。
安九笃用力拽两下袖口,抬头看见电梯要上行,快速地赶上将要关门的电梯,开朗而阳光地向着给他留门的姑娘微笑。姑娘被这笑容笑懵当场,电梯里的人都看向咧着大嘴,满面傻呵呵笑容的安九笃发懵,似乎他们不理解,现在这种时代,有什么事能让一个这样普通的人笑的如此灿烂。
安九笃看出他们的疑惑,但是不以为意,在心里默默的想着,什么众生牛马,诸佛龙象的,我就是我,我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扔在人堆都找不到的群众,但是我就是开心,为自己做好人民群众而开心,为自己是个人民群众而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