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子的青石板路上结着层薄薄的青苔,石板的边角已经让往来的人用鞋底磨得圆润发亮。从偏僻狭窄的胡同穿行而过,眼前就是一片开朗,直走几步就到了曲水河的边上。
小河水很清澈,也不算深,巷子里的住户经常在这淘米洗菜,涮洗衣服。眼巴前就有几个穿着夹袄的大婶在洗春秋天的单衣。这条河可以说养育了不少人,不过对于它的来历,只有一些上年纪的老人才说得清些,最具信服力的是以前教过私塾的个老学究念叨的郦道元的《水经注》“历祠下泉源竞发,北流经历城东又北,引水为流杯池,州僚宾宴多萃其上。”
曲水河到底是何时发起,如何流传,根本没人说得清,更是无从考证,在那个乱哄哄的世道,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就是人们消遣时光,打发心底郁闷的谈资。
但是对于草庐的存在,人们连点蛛丝马迹的线索都摸索不清,就连最德高望重,年龄最长的老头也摸不着头脑。临着曲水河的这栋古韵十足建造利落的二层小楼是何时建造,何人建造,为何修建,谁都说不清,也胡诌不出什么四五六七。不过曾有那些老而不死的流氓老头子说过,这个地方久远的可能比人们天天挂在嘴边子上的这条劳什子河还要久还要远,因为流氓老头们说自己的祖父辈的花柳病就是这家小馆子的先生给诊治,还不厌其烦地领着去药房拿药,每日****复诊才得以根治。连老的掉渣的老流氓都夸赞的地方和先生自然是差不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功德圆满。
真实的草庐就是这样,和人们的传言相差无两。不仅仅给邻里乡亲看头疼脑热,就连花柳痨病之流的疑难杂症也能给诊治一番。草庐内堂是治病救命,不过也就是江湖郎中的手段,并不以此为生,主要是外堂的小茶馆,有钱的来了伺候龙井普洱碧螺春,穷苦人歇脚也有高沫茶汤热开水,虽说着茶馆,但也供应简单的吃食和酒水,同样,有钱的来了敬您杜康花雕竹叶青,庄稼汉子解乏也不缺自家酿的大米高粱烧刀子。就这么间茶馆不像茶馆,酒馆不似酒馆更兼具半个医馆的草庐,显得神秘又亲切,尤其受到河边老街上各家各户的好评。草庐简单清雅,老板先生也是风度翩翩,不论谁家有着急事,只要招呼一声,一定伸以援手。
今天的草庐安静的很,四下邻里都没有事情,茶客散的早,酒友也未曾来。
天刚刚擦黑,远在天边的鱼肚白还露出几丝红霞。一位穿着藏蓝纯色小棉袄,下身收口宽胯灰色棉布裤子的中年男人从草庐缓缓踱步走出来。腿直腰挺,宽肩窄臀。走路四平八稳,面容带着书卷气,行路飘着草莽味。看得出不是个善茬,不似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往夕阳余晖里一站,认出来,这就是草庐的老板先生。左手拎着铜钥匙,右手挂着大铁索,精气神足的很,但是眼角透着疲惫。先生站住,望着眼前的这条细水长流的河,不动换不作声,左手微抬,右手平举,锁高钥匙低是开门容易锁门难啊。
过了没将一会儿,先生回过神来,扭身望着财路的大门,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后,慢慢走到大门前,将大门合死,挂上铁索,咔哒一声,锁死了。这声落锁声就好像是现在的电影杀青的打板。安九笃听着清脆的落锁声,他忽然觉得有些不一样,没来由地觉得心里晃荡一下。在安九笃还没有回过味来的时候,先生已经走出门前好几步。
布鞋在湿滑滑的青石板上磨蹭,发出悠远而带着离别意味的脚步声。声音在回响,在寂静的河边上,在大娘们唠家常的嘈杂中,在沉入黑夜的天空里,显出种令人心酸的意味。一抹余晖斜斜地切割开先生的身躯和影子,路边的晒太阳的大爷在被影子笼罩的晦暗中仰头望着先生
问道:“小安子,这是上哪啊?”‘小安子’,安九笃暗忖:老板先生和自己一个姓?
先生笑眯眯地看着老头“关门了,家里有点事情,要回去看看。事急,没来及给街里街坊大招呼。”
“哦,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回过家,这次回去是有急事吧,什么时候再回来啊?”老头的面貌看不清楚,大概能感觉地出他半睁着眼睛,处在种半醉的状态。
先生不急不躁,丝毫看不出是家里有要紧事的样子“不知道呢,要看情况,不过回来是早不了了。”老头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脸上的褶子一层压着一层,棱角分明,似乎在讲述老头一生的不凡,更昭示着老头波澜不惊的内心。
“世道乱,这次回去怕就回不来喽。这么些年,光知道你小子姓个安,现在要走,没有全活人在这,就留个全活名吧。”
安先生丝毫不在意老头话语里扎刺的字眼,还是大气度地说“安九笃,小子姓安名九笃。”说完便径自扬长而去。
安九笃迷蒙地看着这朦胧的场景,正想感慨,却猛地打一个激灵,他刚刚说他叫什么,安九笃,他也叫安九笃。就在他惊诧的时候,眼前光线一暗,安九笃抬头看着光线闪烁的地方,是先生的背影,那个名叫安九笃的草庐的主人的背影。他回过头,还是笑眯眯地那副模样,安九笃觉得这个笑容好熟悉,他忽然发现这不就是自己,这不是自己在冲着自己笑!他的内心觉得惊悚起来,身上开始冒出冷汗。
“以后,就交给你了,草庐。”先生说撂下一句话,扭过身就走,不过几息,人就消失在视野范围里,好像射雕英雄传里的丘处机,看似一步实则百步,瞬息即至百里。安九笃还没有回过神,那句哈是跟谁说的,是我吗?就在这个时候,阴暗地里半醉的老头眼睛大睁,扭头看向安九笃,眼神里尽是凌厉,似下山虎勇猛卓绝,如冲天鹰坚毅狠辣。安九笃被眼神刺得后背发炸,比之小时候面对着惊着的大野猪直面而来还要更甚。
老头轻飘飘地来一句“就是你!”安九笃的头皮都发炸了,一股凉气顺着尾巴骨直窜后脑勺,胸口的喘息一滞,然后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死死地盯着,全身上下的关节已经僵硬,大脑皮层传出阵阵的麻胀感,死死盯着天花板的眼睛,执着地想用眼睛抠出个洞,确定上面还是那个神经衰弱的更年期大爷,确定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闹钟疯狂地摆动和吼叫打破安九笃的震惊和“冥想”,也把他拉回现实。半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脑袋还是昏昏沉沉,有些不清不楚,不过还好,他确定自己是在现实世界里。坐着发会怔,他才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二,是要穿越两环去上班的日子。于是立马跳下床,刚刚的梦,这会儿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收拾衬衣,西裤,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刷牙,洗脸的时候喝口白开水。十五分钟结束战斗。走出家门,踏上征程。
按照习惯,他会在地铁站边上买个煎饼果子,没有说多喜爱,就是习惯,像很多现代人一样,不是选择爱吃哪个就买哪个,习惯使然,懒得换懒得尝试新鲜事物,浑浑噩噩,不知所谓。
今天不同往日,因为昨天的梦,不对,应该说那些个梦,安九笃有些焦躁,连吃煎饼果子的速度都慢下来。他在思考,拿他许久不用来思考的脑瓜仁思考,而不再用感受为主的大脑皮层来思考。
十八岁起,开始做梦,虽然以前也做梦,但是像这样超长连续剧般,比史记还要尊重历史史实的梦,确实不多见,甚至罕有,反正前无古人,安九笃立论,对,前无古人。
毕竟十八岁开始做梦,到现在上班二十四岁,整整六年,做了整整六年的梦。
这梦说起来也确实稀奇,第一次做梦是高三毕业成年以后,高考成绩出来的第二天,成绩不好不坏,留在BJ城里没有问题,不是清华北大但也不是什么太不入流的三本职高,家里人不算高兴也不算伤心。安九笃自己的心情也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直到晚上,睡觉以后开始做梦。那是在先秦,安九笃不会记错,那时候的安九笃正在看热播的电视剧,就是有关于秦朝。草庐也在梦里,还有草庐的先生。现在想起来,安九笃发现,草庐的每一任先生似乎长得都和自己一样,不对不对,不是似乎,就是和自己长得一样!安九笃心里一惊,鼻子一擤,香菜吸进鼻子里,不由得咳嗦起来。车里的人面露厌恶的扫向安九笃,安九笃不好意思地掩住口鼻,向周围的人投去歉意的目光。
安九笃又回到早上惊醒时呆傻的状态:是啊,六年的梦,自己就像是一个旁观者,见证着触手可及的历史,草庐的故事极其真切地在眼前发生,那么多的人情冷暖,感慨唏嘘,可是自己只顾着激动,愤怒,喜悦,被七情六欲蒙蔽双眼,没有发现一位一位先生,竟然都和自己长得如此相像。还有他们的名字,难道都如同最后一位,和自己一样,也是安九笃吗?
想到这里,安九笃是真的震惊!手足无措地震惊,虽然只是梦,但是,这梦也太邪门了。真实,没有那么的真实的梦。这些年,因为这些梦,安九笃接触到很多中国传统文化,琴棋书画,玉器古玩,包括很多古老的技艺并且都进行以兴趣为主的学习。结合这些年的研究,和昨晚的梦,总结起来发现就是一个字:真!
安九笃后知后觉地感到梦境的真实,历史的真实,实实在在眼前故事的真实,甚至连这些文化和技艺也是那么的真实。
手里的煎饼果子不再冒热气,嘴里的煎饼果子也忘记咽下去,整个人已经灵魂出窍。安九笃的内心总是在提醒自己,这只是个梦,再真实也不过就是梦而已。身边拥挤的人流开始下车,看看周围真实的,可以摸得到温度,闻得见气味的人,安九笃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看看地铁就快到站,把手里的煎饼果子慌忙送进嘴里。到站的时候,口腔还是满的,舌头正卷进最后一块煎饼,上面还有块香菜,浓郁的味道涌上鼻腔,安九笃随着人流涌出车厢。饱满的口腔,拥挤的带着真实体温的人流,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
不论怎么想,其实就只是一个梦而已。一夜梦大梦,经常就是短短的一夜,安九笃就在梦中历经一世浮沉,作为旁观者,似乎并没有亲历者那样情至肺腑,但是却徒增红尘纷扰的无力之感。安九笃彻底平静,看着周围的人们,麻麻木木,冷冷淡淡,匆匆忙忙。太过真实的梦,给他的惊恐和慌张变成种感慨。
浮生若梦,这世间种种真的就是梦,一夜,眨眼,所有就都烟消云散,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