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寒潭。
寒潭清幽,寂静。
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潭中的水,也静得像一面镜子。
这里仿佛就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坟墓。
但在这坟墓里,却充满了生的气息。
潭边芳草凄凄,杨柳依依。
杨柳下,又是百花争艳,光华夺目。
万米之高的瀑布打下来,本应该声势浩大,但这瀑布却是快速地融合进安静的潭水中,竟不起半点涟漪,也不响起半点声音。
颜纪北和文芳情两人以万钧之势一下子砸落下来,就算是掉进寻常的水里,也得被砸成肉泥。
但他们一触碰到这潭水,便如两团棉花一般吸附在水面之上,就连半点涟漪也没有荡起。
颜纪北先行醒来,顿觉左臂发痒,一抬手,却是惊喜地发现,骨折的左臂已经完好无损,身体更是精力充沛,无半点累困之感。
文芳情也醒来高兴地叫道:“纪北,我现在感觉好舒服啊,刚才被冲击的疼痛感全都没有了。”
颜纪北笑道:“我们总算大难不死,先上岸再说。”
文芳情忽然尖叫一声,指向一个方位,道:“你看那里。”
颜纪北定睛望去,只见岸边昏暗角落处一双发光的冰冷眸子在盯着他们。
文芳情躲在颜纪北身后,恐惧道:“是野兽吗?”
“快上岸。”颜纪北低声道,一边注视一边后退。
他们一动,那双发光的眸子,竟也动了起来。
那双眼睛先是慢慢地升高,又缓缓地靠近。
然后颜纪北就看到了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东西。
他也不是个东西,而是一个人,一个一丈多高的巨人。
他身上缠着树皮织扯而成的衣裳,就好像一个野人;他的头发很长,却白得像泼出去的牛奶。
但是他的脸,却很年轻,而他那双冰冷的眸子,却充满了沧桑。
那双发亮的铜铃一般的眸子,现在就瞪着颜纪北,沉声道:“颜帝,你终于来了。”
这句话他说得极为模糊,也不流利,好像已很久没有说过话似的。
颜纪北吃了一惊,他迅速扫了一眼,并没有看见别人,才忽然意识到这个巨人在说自己。
他道:“我不是颜帝,你认错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同文芳情上了岸,警惕心更甚,因为他瞧见了那双发光的眸子在紧紧地盯着他。
尽管这人的面色看上去十分平静理智,但那双眼睛,却藏着怨恨和愤怒。
那巨人冷笑道:“哦?你不是?难道你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他已经懦弱到如此地步了?”
颜纪北没有反驳,文芳情却叫道:“你这个大个子不要乱说,颜帝早在一百年就不知踪影了,他更不是什么颜帝的儿子,我们只是走投无路,从上面摔下来的。”
巨人瞪了她一眼,道:“你当我眼瞎吗?纵然再过几百年,我也一样记得他的容貌,而你却跟他一个模子一般,你不是他的儿子,难道是他的孙子?”
他忽然又激动起来,接着道:“你刚才说什么?他失踪了?他去哪了?”
他边说边跳入潭中,向颜纪北二人走来,吼叫道:“他怎么可以把我忘了?他的承诺呢?你这个王八蛋……”
他已许久没有没说话,如今吼叫起来,语气不仅滑稽,后面大半的话更不甚清楚,但料想多半是些谩骂之语。
文芳情躲在颜纪北背后,叫道:“喂!你这个大个子,干什么骂颜帝啊,他可是我们的大英雄!”
巨人忽然停了下来,原本铜铃般的眼睛又瞪大一分。
忽然间,他伸出了手,颜纪北只感觉一股吸力,然后就到了他的拳头之中。
巨人怒道:“你说,你老子去哪里了?再不说,老子把你肠子都给挤出来。”
颜纪北冷笑道:“你来啊!”
他的话刚说完,那巨人的拳头忽然一空,只剩下一道残影飘飘荡荡,颜纪北本人却出现在对面岸上。
巨人怒声道:“残影置换!还说不是?!”
说完一拳已向颜纪北击去。
他的一拳击出时,整个潭水竟倒卷上来,排山倒海地向颜纪北冲来,就好像那拳头后拖着一大片泥似的。
颜纪北两人已惊呆了,他还从未见过有人的真力能够深厚到如此地步。
他只不过是轻飘飘的击出一拳,却已有了天地之威!
但他的拳头击出后,整个潭水却又忽然落了下去,落下去的同时,也将那可怖的拳劲消弭无形。
拳劲虽已消,颜纪北仍然能感受到吹拂而来的拳风。
若非那震荡而起的整潭湖水,他恐怕也只当他是伸出了拳头而已。
巨人一怔,立即气势汹汹地向颜纪北冲去。
但他越急,冲势越猛,反而移动得更慢,那湖水就好像一滩泥沼一样,将他的双腿牢牢绑住。
巨人暗恨,一双大手已呼啸着拍打过去。
颜纪北轻轻一闪,便已躲过,再往上一跳,又躲过巨人的横扫。
这个巨人,只凭他的真力,便可问鼎天下,但他除了第一次出手使用真力外,而后竟再也不用真力。
颜纪北不明所以,当下一道风雷指向他打去,不想那劲道十足的风雷指力刚从指尖击出,便也消弭无形。
那巨人本是气急,见到颜纪北的动作,哈哈一笑,道:“你老子难道没告诉这是什么地方吗?”
颜纪北道:“你究竟是何人?”
巨人道:“难道你真不是他派来的?”
文芳情叫道:“难道你没看见我们先前掉下时的狼狈模样吗?若我们是颜帝派来的,也不至于怕你了。”
“不错,你小子之前骨折了。”巨人脑袋一转,又道:“况且,若是他派来的,也不该从上面跳下。”
“小子!”巨人继续道:“你说,你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他是不是真的如这小女孩所说的那般失踪了?”
颜纪北看了文芳情一眼,沉声道:“不错,我的确是他的儿子,他也的确失踪了。”
他的话,巨人听到了,文芳情也听到了,她现在的表情就好像一下子吞掉了十个鸡蛋。
颜纪北黯然道:“不过,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得知的。”
巨人大笑道:“也就是说,你老子也不知道你的存在了?好,真是报应,真是报应!”
颜纪北皱眉道:“你又是何人?”
巨人一愣,喃喃道:“我是何人?我是何人?糟糕,我怎么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他忽然道:“算了算了,你们就叫我无名老者好了。”
文芳情笑道:“你这个大个子看上去这么年轻,怎会是老者呢?”
无名老者哈哈一笑,道:“一个人的年纪,岂能是其外表所能判定的?论起来,我比颜帝那小子还年长许多。”
颜纪北忽然道:“是他将你困在此地的?”
“他?”巨人瞧了他一眼,道:“你竟也未视他为父,好,父不知子,子不认父,很好!”
这种事情,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不是一件好处理的事情,所以颜纪北已沉默下去。
当一件事情无法处理的时候,最好的态度,也往往是沉默。
无名老者忽然道:“现在是混乱纪元多少年了?”
文芳情道:“混乱纪元1286年。”
“1286年……”无名老者估算了一下,忽然仰天长笑道:“我竟在此地待了整整170年,170年!”
颜纪北不由吃惊,文芳情更是目瞪口呆。
一百七十年!
虽然说武学修为越高,寿命越长,但至多也不过三百岁,而这个人,却在这里待了一百七十年!
颜纪北从没有听见过这种笑,笑里面藏着无尽的悲伤和无奈,藏着岁月的沧桑和凄苦。
这种笑,持续了一会,却又变成了哭。
那巨人竟像一个小孩般嚎啕大哭。
一百七十年前,也许他是一个坚强刚毅的战士,一个只流血流汗的霸王,但是现在,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老人。
这个人的年纪比颜帝还大,自然也比欧阳生和萧祸大。
他的身体也许因为一些原因没有老去,但他的心,却已经很老了。
文芳情不知何时到了无名老者的身旁,她用她的手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大个子,你不要哭了。”
对于一个老人而言,天底下绝没有比一个孩子的慰藉要温暖。
而文芳情,则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
无名老者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眼眸里,忽然有了光。
这道光比月华还要美丽,比阳光还要温暖,比世间所有的光都要灿烂。
人性的光辉,岂不天下间最美丽最灿烂的存在?
文芳情又柔声道:“大个子,你为什么不出去呢?”
他虽然已经是个老人,但她还是叫他大个子,在她的眼中,他看上去还很年轻,比颜纪北也大不了多少岁,只不过头发是白色的罢了。
女孩子总是喜欢看表面的。
无名老者凛然道:“大丈夫一诺千金,一百七十年前我既然愿赌服输,怎能出尔反尔?”
颜纪北默然,心下却是无比震惊。
这个潭,并不是一个潭,而是一座监牢,一座有关于承诺的监牢。
一百七十年的时光,只为坚持一个承诺!
颜纪北忽然觉得自己正在被一种东西所震慑,所感染,他忽然觉得,“信守承诺”这四个字,并不是那般简单,并不是嘴里喊出四声那么容易,它需要用你一生最宝贵的东西去维持它。
这个时候,眼前的这个巨人,忽然间便成为了真正的巨人。
他不可望,不可及,一瞬间竟比颜帝还要高大。
颜纪北道:“你为什么要和他打赌?”
无名老者泪眼汪汪,望向幽谷外的明月。
寒夜凄迷,明月皎洁。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给忘记,却还记得颜帝,记得跟他的赌约。
颜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记得他!
只听无名老者道:“一百七十年前,那时我修真技学有所成,练就一身世所罕见的横练功法,自以为天下无敌,便嚣张跋扈,到处去寻人挑战,那时我江湖经验浅薄,被人骗我去挑战几个从西方来的魔法师。
那时候修真者和魔法师本来就是对头,他们几人出言不逊,说我这功法是被淘汰的末流功法,根本不是什么罕见的神功,我一气之下,便将他们全杀了,不想其中有个人在魔法界身份尊贵,他们追究下来,结果就挑起了修真派和魔法派的战争。
那场战争打得真是惨烈,后来你父亲颜帝从中调解,得出的结果是要把我这个罪魁祸首交出去。修真派的人不同意,我更是不服气。然后你父亲便私下与我打赌,只要我能够令他移动半步,他可以替我抗罪。
我本不是那种不敢担当的人,但你父亲言语一再相激,迫得我终于答应,我记得那一日,我使完全身力气,却是不能让他一动半分,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碰着。
我愿赌服输,任他处置,那一****本该七窍流血而死,却不想醒来时便身处此地,你父亲也在,他与我约法三章,他若没来通知我出去,我便永不能擅出。”
文芳情幽幽道:“所以颜帝没来,你就一直在这里待了一百七十年。”
无名老者:“不错。”
他的语气很平淡,一百七十年在他眼中,就好像吃饭一样简单,说出的话,就好像钉在墙上一样牢固。
这世界上竟有这样可敬的人!
他继续道:“一百七十年,我一直在等他,虽说我后来理解了他的苦衷,他将我置身此地,实是救了我一命,若是我出去被人发现,也是害人害己。另外,此地潭水妙用无穷,任我如何受伤,都能快速治愈,也是因此之故,我才能忍受得了七次粉身碎骨之痛,终于练成这一身横练神功。但是……”
他顿了一下,黯然道:“但是……我终归恨他!”
这是一种别异于所有情感的恨,一种不同寻常的恨,超越了怨,超越了仇。这种恨,与怨,与仇,都无关,这是一种在悠久的时间中诞生的一种奇怪的恨。
一同那些携手数百年的老夫老妻一般,那种爱也超越了寻常之爱。
颜纪北与文芳情相视默然,他们都无法理解这种恨。
此时此刻,潭内只有一种声音,这种声音自无名老者身上发出。
虽然他此刻也沉默着,但他的心,他的情,无时不刻都在述说着这一百七十年的时光故事。
那声音比任何技艺高超的说书人都要来得精彩,来得震撼。
颜纪北看着潭中的水,看着幽谷中的一草一木,他已听到这震撼的声音。
他忽然道:“子承父业,我既然是他儿子,那么我也有权代他说话,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无名老者凝望潭水中明月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他道:“我自由了?”
颜纪北道:“不错,我以颜帝之子的身份,郑重来通知您,您的承诺已经履行完毕,您彻底自由了。”
“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无名老者时而嚎啕大哭,时而哈哈大笑,装若癫狂,但颜纪北和文芳情都没有出声,他们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现在,在他们面前的,真的只是一个老人而已。
无名老者忽然停下来,恭恭敬敬地朝着颜纪北跪伏,道一声:“多谢!”
颜纪北惶恐,急忙也跪伏下来,向无名老者拜了一拜。
文芳情笑道:“这下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了。”
无名老者指向出口道:“你们一直朝那条小径走,便可出去。”
文芳情讶异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无名老者笑了起来,道:“说来倒也奇怪,这一百七十年里,我无时不刻都想出去,此刻能出去了,心里却舍不得了。”
他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接着道:“这座潭水,日夜与我相依相伴,我一走,此地的阵法就会失去我真力的供给,不久就会失去效用,变成一个寻常的水潭,这倒是有些可惜,我想在此地再逗留此地,设法将此地的阵法维系住。反正已经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年,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了。”
文芳情笑道:“大个子,那我们先出去咯,我家是在明城外的归云山庄,您出来后记得来看我啊。”
无名老者含笑点头道:“一定,不过等我出去你们可别不认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