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山千村。
村子很穷,也很破,比寻常的村子都要穷,都要破。
所以平日里少有生人来往,不过这日倒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就坐在村头的面店里,吃着店长给他煮的一碗青丝面。
这时候面店本是关门的,但这个人很不巧得这时候走进村子,又很不巧地身上有那么几袋金币。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特意多带了几袋,尽管店长不是贪钱的人,但一再讨价还价之后,他也无法拒绝那几十倍的金币了。
毕竟,一碗面就抵得上好几天的买卖,这生意,总是划算的。
至于时间一到便关门的原则——原则本就是来打破的,不是吗?
店长很高兴,吃面的人也很高兴,唯独不高兴的,是在暗处盯着他们的张衡。
他不仅盯着他们两个,还盯着吃面之人腰间的那柄剑,以及左臂袖子上的图案纹章。
只因为他认出了这个人,是神宗的道士清秋子。
清秋子吃了一碗,仍觉不够,他恐怕前路上没有这样的美味供他享用,想要在继续前路前再享用一碗。
他喝了几口酒,便变得豪气干云,喊道:“老板,再来一碗。”
老板本来已经笑开花的,听得这么一句,简直要上天似的,因为他似已听见那一大袋的金币又在“叮当叮当”地向他问好了。
“那……”
老板只说了这么一句,清秋子便嘿嘿笑着摇了摇一袋金币,那金币果然向他问好了。
于是他立刻又去煮了一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用心得多。
面端上来的时候,清秋子只觉得香气更浓,更美,然后开始将面吸进肚子里去。
店老板笑呵呵地守在桌子旁,一直守到清秋子将最后一点汤喝进肚子里去。
清秋子笑盈盈的,面老板也笑盈盈的。
清秋子笑盈盈地手里抖了抖一袋金币,面老板笑盈盈地点着头。
然后剑光一闪,面老板便倒了下去,只是那表情,仍旧是笑盈盈的。
而清秋子,也还是笑盈盈的,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喃喃道:“又快了一分,不错。”
黑暗处的张衡却不笑,不仅不笑,简直是怒火冲天,他将手中的三尺剑又紧握了几分,眼睛却朝向了黑暗中的密林。
正准备立刻的清秋子,也忽然看向那里,看着幽暗的林子里挤出了两个狼狈不堪的身影来。
不是颜纪北和文芳情,又会是谁呢?
两人正准备庆幸逃出生天,却一眼就看到了正注视着他们的清秋子,以及倒在地上的尸体。
颜纪北的模样虽然狼狈,但清秋子的记忆还算不错,一眼就认出了颜纪北,而颜纪北也一眼就认出了清秋子。
清秋子哈哈一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颜纪北一把将文芳情推远,紧紧地盯着清秋子,他的模样虽然狼狈,精力却很充沛。
清秋子在等,颜纪北也在等。而黑暗处的张衡,同样在等。
好一会,清秋子好像才反应过来,摇头失笑道:“我在干什么啊?这个人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我竟把他当什么生死大敌?”
他自顾自地说着,竟径自向着颜纪北走去,好似只要他手起刀落,颜纪北便是剑下亡魂了。
颜纪北瞧了一眼灯光,向阴暗处移了几步,残影分身便悄然而立于暗影之中。
那清秋子显然已经低估了他,只要残影分身能够出其不意,那么杀死清秋子未必便做不到。
他距离颜纪北三米左右时,微弱的灯光下,忽然有一道影子从地上掠过。
残影分身还在黑暗中,颜纪北也没有动。
清秋子忽然也不动了,他的眼睛虽然在盯着颜纪北,但也瞧见了微光下掠过的那道影子。
然后清秋子忽然向头顶挥了一剑,那道如黑燕一般的身影便发出了一声惨叫,跌落下来。
是张衡。
他的手臂虽然已经断了,但他的另一只手却还紧紧地握着剑,嘴巴更是紧闭,连闷哼的声音也不发出一丝,唯有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在无声地抵抗。
清秋子轻笑着摇头,道:“你们这些刺客,真是不知所谓,以为懂得一点窃贼的技巧,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吗?”
张衡低下头去,沉默着,不是因为他已经不堪受辱,而是因为他已在积蓄着所有力量,准备做那全力一击。
作为一个刺客,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机会,但这些年的经历,让他知道,只要有一息尚存,便不能放弃一丝机会。
这不是刺客的法则,而是生存的法则!
清秋子鄙夷地瞧了张衡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颜纪北,在他眼中,似乎这两个人,并无差别。
他忽然叹息了一声道:“难道曾经辉煌的刺客团,现在只能教出这样的废物吗?”
他的话说完,黑夜中忽然又闪出了一道剑光,这道剑光自黑暗中而来,凝聚着他所有的希望,冲向清秋子。
但这夜,已经太深太深了,一眼望去,都是黑暗,光,早已节节败退。
清秋子只那么轻轻一挥,张衡的剑断了,他仅有的一只手也断了。
血如花一样鲜艳地在黑暗中绽放出来。
这穷破的村子里,这冰冷的寒夜里,又一次次响起了他的惨叫。
但这惨叫只有那么一声,短促得像田野里受惊的兔子。
一个人可以被杀死,却不能被打败!被侮辱!
他现在就算已痛不欲生,也绝不愿再发出一声呻吟!
清秋子冷笑道:“哎哟,还挺有骨气。”
颜纪北看得万分焦急,但他却不能从阴暗处走出去,否则残影分身便无法发挥效用。
他喊道:“难道你只会欺负一些弱小的晚辈吗?”
清秋子笑道:“你以为自己比他强吗?”
他一边说着,已向颜纪北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忽然间,颜纪北动了。
他抬起手,冲了过去,就像一个从未学过武的山野村夫一般。
清秋子哈哈大笑,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见过如此滑稽的人,也没有见过如此滑稽的动作了。
所以当颜纪北的拳头伸到眼前时,他仍在大笑,只是用手上的剑随意地挥了出去。
他的剑,虽是后发,但绝对能够先至,这是毋庸置疑理所当然的事情,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那把寒霜宝剑一下子将颜纪北的身子戳出了个窟窿。
鲜红的血没有流出来,这也是应当的事情,因为他的剑太快。
但是等到颜纪北如烟雾一般从他的寒霜剑旁轻飘飘地荡过时,他愣住了。
就好像一下子给人当头打了一棒。
然后他的后颈就忽然感受到一道寒芒,这寒芒几乎让他魂飞魄散。
颜纪北的风雷指几乎已经触及到他的后颈,但还是慢了那么一分。
只见清秋子一声爆喝,一道道剑光忽然从他身上震开,将颜纪北弹飞。
清秋子骤然转身,一手摸向后颈,火辣辣的疼痛一阵阵传来,他扫视了一圈,竟不见人影,再一转身,却又发现颜纪北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却不知,颜纪北一计不成之后,便又故技重施,将残影分身又立于黑暗之处。
清秋子一边按着后颈,一边盯着暗黑中的颜纪北,忽然发现那个地方更加暗了,而颜纪北整个人,也更加暗了。
实际上夜不过加深了一点点,但他被颜纪北的绝技吓了一跳,一时半会绝想不到颜帝的残影置换上,只觉这个人宛如鬼魅一般。
清秋子不由向昏暗的灯光处退了几步,失声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颜纪北一看,不由暗喜,将计就计地将声音拉长,鬼魅般冷声道:“我曾经是人,现在却不知道是人是鬼了。”
清秋子骇得连连倒退,一直退到灯光下,似乎只有在那里,他身上直冒的冷汗在能够被暖干,他身上的阴影才能被驱散。
但听得一声清脆声响,那盏灯忽然碎了。
清秋子吓得连寒霜剑都掉在了地上,大口喘气着倒退,忽然身子撞到了一个人。
是颜纪北。
他忽然伸出脑袋在他脖颈间吹了口冷气,洒了一捧水,厉声道:“空凡害死了我和爷爷,你和他是一伙的。”
清秋子浑身打了个激灵,转身竟跪了下来,哭喊道:“我不是跟他一伙,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没做啊……”
颜纪北控制着残影分身,在清秋子周围来回转着,道:“你看,空凡已经让我叫去了地狱,这些血就是从他脖子里流出来的,他在喊你下去呢。”
说着他又往清秋子头上洒了点水。
那日空凡追出去后,后面再也不见踪影,清秋子也觉得他出了事故,如今颜纪北这么一说,更是信以为真。
那一点点的冰凉不断地在他头上滴着,加上周围轻飘飘的一团影子不断地转动,清秋子当真以为那就是空凡的鬼魂,骇得紧紧闭上眼,口里不断喊着:“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颜纪北冷眼看着,一指戳穿了他的天灵盖,这一下,当真是叫他和空凡相聚去了。
山千村一下子寂静下来,唯有密林与田野里传来几声虫鸣鸟叫。
原本微不可查的呻吟声,此刻变得异常响亮。
文芳情在远处轻声颤抖着唤道:“颜,颜纪北?”
纵容她知晓颜纪北不过是装神弄鬼,心里仍然不由害怕。
颜纪北施展一道光束魔法,光虽不十分亮,但已能够将周围的黑暗驱散。
他回应了一声,忽然闻到一股尿臊味,瞧见清秋子湿漉漉的裤子,心下更生几分鄙夷。
这人虽顶着道士的名号,穿着道士的衣服,却并不是一个道士,否则,宝剑在手,一身修为在身,纵容当真有鬼,又有何惧呢?
这世间如此道貌岸然的人,却不知道有多少。
修为越是高深的,财富越是富有的,权利越多的,名声越是响亮的,这种人反而越多。
颜纪北再回头时,文芳情已到了张衡的身边,而原本紧闭的屋门,也悄然探出了几个脑袋来。
原来他们并不是没有听见,没有看见,只不过不愿为了张衡丢掉自己的性命罢了。
贪生怕死,并没有错,他们只不过是这时代下微不足道的蝼蚁而已,又凭什么要求他们也像张衡那样有骨气呢?
颜纪北没有说任何话,只不过心中叹息,为张衡不值罢了。
文芳情勉强为张衡包扎了一下伤口,道:“他失血过多,必须马上医治。”
颜纪北望了一眼夜色,道:“现在天色已晚,何处找大夫?”
“把他带到我那里去吧,归云山庄总能治得好他的,你要同我一起吗?”
颜纪北道:“你魔石还未给我,我自然要同你走了。”
文芳情从袖口里取出几块魔石,道:“如果是魔石,那就不必跟我回去了。”
颜纪北笑道:“原来你一早就带着了。”
文芳情嫣然道:“从洞里带来的,水晶灯里不就是魔石了,你傻傻的,都没发现。”
几个村民已经找了个担架,将昏迷的张衡抬起。
颜纪北道:“那么,有缘再会。”
文芳情笑道:“什么有缘再会,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她挥了挥手,同村民们很快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