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屋里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铃声,像是无常的催命符。
“来了,来了。”瑶瑶拖着拖鞋,拿起电话。那头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合着一阵阵凄厉的哭声。
“瑶瑶……”外祖父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放假了?”
“是啊。”
瑶瑶听到了外祖母的哀嚎,顿时感觉,可能要出大事了。
外祖父沉默了良久,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你太公……过世了……”
这一刻,晴天霹雳。
瑶瑶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导弹轰炸了,瞬间白茫茫一片。
“真的?”
瑶瑶的嘴唇颤抖着。外祖父有一次重复了一遍。
“咚”地一声,瑶瑶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她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因为心更痛。
还在文化大革前,瑶瑶家还算是富裕,至少比那些穷苦的百姓富裕,她家是一个地主之家。村里的一大片土地都是瑶瑶太公的财产。后来,土地改革,太公的土地都分给了农民,大家念及他不与其他地主一样欺压农民,每年只要粮食有剩就会分给他家一点。她的太公就这样,从一个腰缠万贯的地主,沦落成了依靠别人施舍勉强度日的穷老头。
太公终究是福泽深厚的人,太婆为他养育了三儿两女,各个都是聪明伶俐的。只是,那时候的条件,就连长子都只初中毕业就再也不能念书了。两个女儿刚小学三年级就退了学,为人家洗衣服补贴家用。土地被分后的没几天,太婆就病了,肺痨,在那时是治不了的绝症,家里的日子更加苦了。好不容易,长子和次子成年了,但次子竟迷恋上了赌博,无论太公怎么责罚,就是改不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都被变卖了,去抵债。童家,就像是狂风过后的残局。
渐渐的,家里的孩子都成年了。都有能力赚钱了,日子刚刚富裕起来,太婆去世了。
这个太婆,瑶瑶一点印象都没有。据说太婆死的时候,连瑶瑶的妈妈都还没有出世。
女儿们都找到了人家,嫁了出去。
儿子们也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太公因为是小镇上为数不多能够活到九十岁的老人,政府就出钱扶贫。
如今,童家四代同堂。在外人眼里,是怎么也羡慕不来的。
瑶瑶从小就性格孤僻,亲戚之间没有人喜欢这么一个闷声不响的丫头。只有太公,把她当个宝一样看待。
小时候,瑶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赖在太公家,看太公剪纸。太公粗糙的手指,握着一把老旧却擦得锃亮的剪刀,“刷刷”几下,一副“喜鹊报喜”就完成了。窗户上,全是太公的作品,阳光透过纸张的空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是瑶瑶心中最美的风景。
瑶瑶最喜欢就是街口小贩贩卖的糖葫芦了,即使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她仍然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太公总能满足她这些小小的要求,一串糖葫芦,就是她的童年。
可是,现在那个帮她买糖葫芦的人再也不能动了。
风,扬起瑶瑶乌黑的发丝。
鬓角上一朵白花,像是被悲伤的露珠浸透了一样。
瑶瑶乌黑的眼眸全然没了光彩。
她想起了太公的种种,窗户上的窗花,地板上的光斑,甜美的糖葫芦。
下车,瑶瑶走进了灵堂。
亲戚们都在,好久了,没有这样齐聚一堂,上一次这样,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一顿年夜饭吧。
耳边传来一阵阵碎语:“这小杂种怎么来了?”
“她爸妈也不知道好好管管她,就知道装天真哄骗老头子。”
“呵呵,她还有爸妈吗?”
闲言碎语听得多了,心就麻木了。
亲戚不喜欢她,不仅仅是因为她嘴巴不甜。更因为母亲,瑶瑶的母亲当时为了嫁给一个穷小子,离家出走了整整三年,回来的时候就有了孩子。家里人自然是不待见他们,也只有外祖父母和太公护着他们,他们才能生下瑶瑶。不过,就在三年前,父母都死于一场意外。
为什么?
为什么,追求真爱就要被侧目?
就只是因为对方家境不好吗?
瑶瑶曾经无数次质问母亲,母亲只是摸着她的头,告诉她,现在势利的人太多了,不用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瑶瑶开始麻木了。只要爸爸、妈妈幸福,别人的侧目又怎么样?你看,爸爸、妈妈不还是笑着离开的吗?
瑶瑶头也不转一下,径直走进了里间。那里,存放着太公的尸体。
她看到,外祖母趴在灵床边痛哭,外祖父不住地叹气。
这个家里,也许再也没有像外祖父母这样孝顺的儿女了吧。即使太公年轻的时候,不是特别疼爱外祖母,可外祖母比太公的那些被百般宠爱的儿子都要孝顺。
“外婆……”
外祖母抬起红红的眼睛:“瑶瑶,你来啦。”
“外婆,不要伤心了。”
瑶瑶想尽可能地安慰外祖母,可是她自己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眼泪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你来。”外祖父将瑶瑶拉到一边。
外祖父慈爱地盯着瑶瑶:“今天大家都在这里,你要忍耐一些。他们说话不好听,你就当他们都在放屁,你太公都看着呢,谁好谁不好,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心里都清楚得很。”
瑶瑶懂事地点着头:“我什么时候不是忍耐的?放心吧。”
——
晚饭。
童家已经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这群不成气候的家属,一见面就是不开心。
瑶瑶沉默地低着头,面前饭碗里的菜,动都没有动。
耳里又传来一阵阵讨厌的风。
“老东西的遗产怎么办?”
“这坟墓可都是我们家买的,自然我们家要多一些。”
“嘿,你还好意思说。老头子病危的时候,你不是在北京挺逍遥的吗?哦,现在分遗产了你就冲出来了?坟墓是你买的又怎么样?”
外祖父无奈地摇着头。
“你们够了!”瑶瑶尖叫着站起来,“太公尸骨未寒,你们就在这里讨论遗产?还有没有殿廉耻之心!”
所有的声音都停下了,大家都吃惊地看着这个他们从来都不曾放在眼里的小丫头。
外祖父拉拉瑶瑶的衣袖,摇着头示意她坐下。
瑶瑶胸前一起一伏,拉开凳子,夺门而出。
河边一丝凉风吹过,吹干了瑶瑶脸上的泪痕。
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了拍桌子的声音,还夹杂着碗碟碎裂的声响。
又吵起来了。
烦透了。
瑶瑶坐在岸上,看着河水里自己模糊的倒映。涟漪,模糊了影像。
——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太公新年快乐!”瑶瑶激动地跳起来,双手挂在太公的脖子上。
爸妈工作忙,今年又没有回来守岁。外祖父、外祖母顾及颜面问题,陪着那群笑里藏刀的亲戚吃年夜饭,家里就剩下了这祖孙二人。
没关系,只要太公在,人少一点也没事!还是很开心!
太公笑得合不拢嘴,露出口腔内残缺的牙齿:“瑶瑶,我的好瑶瑶。”
窗外,礼炮齐鸣。
五彩斑斓的光辉映衬着屋里的祖孙二人。
瑶瑶觉得,今年的寒假,格外地寒冷。
身边少了太公和蔼的笑容,她也笑不起来了。
“瑶瑶。”
瑶瑶抬头,看到外祖母擦着眼睛走出来。
外祖母拉着她的手:“凉了,快进去吧。里面暖和。”
“好。”
屋里,寂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瑶瑶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无数目光都一齐朝她射过来。
冷笑。瑶瑶的笑容似乎能掉出冰渣子了。
“小杂种……”不知道是谁又在下面嘟囔了一声。
“咚!”外祖父一拳打在桌子上,吓得底下的人都震了三震。外祖父不常生气的,要是发怒了,这家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是拦得住的。
“今晚,谁守夜?”不知是谁发问。
“我可不行,我家宝宝还在等着我呢。”
“我还要回去加班。”
“我可不要待在这里,怪怕人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嗡嗡的声音,在瑶瑶耳朵里回荡。
亲戚们你推我推,都希望这个烫手的山芋不要落在自己的手中。
都振振有词,都忙得很。
“我来。”瑶瑶的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大家都住了口。
既然有人自己要留下,何必要在意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大家心里都在暗暗窃喜,这种苦差事竟然还有人自告奋勇。
“为了遗产,他家也是拼了。”不好听的风,又钻进了瑶瑶的耳朵里。
“啪!”
一个五指红印出现在一个老妇人保养得很好的脸上。这个老妇人,就是太公么儿的妻子,家庭条件是这里的每个人都不能比靡的。
老妇人手指颤抖着,指着外祖父快喷出火星的脸:“你!你竟然!”
外祖父眼睛里快喷出火来了:“爸他生前最疼爱瑶瑶!我也还喜欢瑶瑶!我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么骂她了!”
太公的么儿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二姐的丈夫发怒,不是他可以抵挡的。
“好了,好了。算了。”外祖母做起了和事老。她的弟弟他最清楚,从小就胆小,他的妻子家境有很好,事事都依着他妻子。
“别让我再听见一句!不然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外祖父坐回了原位。
“外公……”瑶瑶担忧着看着外公。
外祖父摸着瑶瑶的头:“晚上要不要外公陪你?”
瑶瑶摇摇头:“不用,晚上冷。您和外婆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那怎么可以!你一个小姑娘。”外祖母似乎有些不放心。
“没事,没事!”瑶瑶笑着将外祖父母推了出去。
外祖父叹了口气:“那你自己晚上当心点。”
“好!”瑶瑶笑着送外祖父母离开。
亲戚们都散了。
鸟兽散。方才的闹剧成为童家茶余饭后的笑话,一笑了之。
瑶瑶坐在太公的灵床边。
哭着哭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阵冷风将瑶瑶冻醒。
“阿嚏!”
瑶瑶起身要去关窗。
“姑娘芳名,可是童允瑶?”身后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声线干净还不失磁性。
瑶瑶回头,看到一个男子一身白衣翩然,眯着眼笑着看着她。
“是……”太美了,瑶瑶一时看痴了。
男子绅士地鞠躬:“在下赵龄笙,姑娘可以唤在下为笙儿。”
“嗯……你有何贵干?”笙儿一口文绉绉的语言,瑶瑶也搞得文绉绉起来了。
“姑娘,你太公让在下来找你。”笙儿突然严肃起来。
“太公……怎么可能!”瑶瑶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好看的男子原来是来调侃自己的,一股无明业火从心底窜出。
“姑娘!冷静!”一个小童子拉住瑶瑶,制止她一时冲动,差点一巴掌上去。
说是小童子,可还是比瑶瑶高出半个头不止。他一头碧色的头发,身上也是碧色的衣服,腰间的玉佩因为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瑶瑶特别想自己安静一下。
身着碧色衣物的小童子,讨好似的:“姑娘,切勿动气。我师父他说的是真的。”
“我的太公他已经……遗体还在那里!”瑶瑶理清了现在的情况,指着笙儿的鼻子,很是激动。再怎么无聊,也不可以拿逝者来开玩笑啊!
笙儿压下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是,姑娘的太公的确已经仙逝了。可就在昨天,在下在奈何桥边碰到了他,他迟迟不愿喝下孟婆汤,让孟婆很是为难。细问才知道,他是有心愿未了。”
“奈何桥……”瑶瑶一脸黑线,这不会是中二病吧。
小童子笑着:“姑娘!我是坠露,我师父是专门为逝者办事的,是真的!”
有一个中二病。大晚上的,跑出来吓人也就算了,还胡说八道。
笙儿知道瑶瑶还是不相信:“也罢。姑娘听在下为姑娘的太公演奏一曲安魂,再下定夺也不迟。”
笙儿不知道从哪里取出的白玉笙,修长的手指灵动,编织成一曲动听的乐章。
窗外飘来点点磷火。
盖在太公身上的白布翻起。
磷火聚集到太公身上,钻到太公体内。
太公缓缓睁开眼睛,竟坐了起来。
瑶瑶没有大惊失色,她只是哭着钻入了太公的怀抱。
”好瑶瑶,我的乖瑶瑶。“太公老泪纵横,粗糙的手掌抚摸着瑶瑶的头发。
”太公……你怎么……“瑶瑶哭着。
太公朝笙儿点点头:”是那边的小哥帮忙啊,不然老头子我还能看见我的瑶瑶?“
瑶瑶泪眼婆娑地朝笙儿和坠露看去:”原来你们不是中二病啊……“
坠露尴尬地笑着:”本来就不是啊……“
”老爷子,你要的。这东西,现在可不好找啊。“笙儿从衣袖中摸出一串用糖纸包好的糖葫芦递给太公。
”谢谢,谢谢。“
太公接过糖葫芦,在瑶瑶眼前晃了晃:”瑶瑶现在还喜欢吗?“
瑶瑶破涕为笑:”喜欢!“
伸手接过,祖孙之间的暗号。
太公笑着,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一团:”瑶瑶,那群没出息的东西,你不要放在心上啊。一个个都忘恩负义,也不想想老头子是怎么把他们拉扯大的,现在都敢欺负我瑶瑶了!“
瑶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啊,“太公手指刮刮瑶瑶的鼻子,“性子太好了,他们就是捡软柿子捏。我老头子也不知道前世造的什么孽,生出这群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好啦,好啦,我都不生气,您和外祖父倒先生气起来了。”
“是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啊。”
“哈哈……”
祖孙两欢笑着。
这个寒假也不是很冷啊。
笙儿开口:“老爷子,时辰到了。”
“准备启程吧。”坠露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头老黄牛。
太公吃力地下床,坐到老黄牛上。
“太公,你要走了吗?”瑶瑶仰头看着坐在黄牛上的太公。
“是呀,”太公慈祥地笑着,“阎王叫我三更走,我怎敢留到五更?太公这就要去了,瑶瑶要照顾好自己。还有你外公、外婆,你要替太公看好他们,不要惹出什么事情来了。”
“是!遵命!”瑶瑶挺直腰板,朝着太公行了个军礼。
太公被逗得哈哈大笑。
老黄牛载着太公走了,朝着万物生灵的终极飞去。
翌日,亲戚只在灵床上找到了一封遗书,老爷子的遗体不翼而飞。
“爸他……显灵了……”外祖母痴痴地望向天空。
——
“坠露,”笙儿叫道,”那姑娘说的‘中二’,到底是什么意思?“
坠露一脸黑线,原来师父一天闷闷不乐就是因为这个。当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啊。
”师父你就不必知道了……“
”你个小崽子!欺负你师父我老了是不是!“
”不不不!我怎么敢啊!“
”那你倒是告诉我。“
”一种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嘤嘤嘤……“
”师父……你怎么还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