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阿六在城门前空地坐了一阵,穴道自然解开,正看见众白衣剑客骑马而来,便躲在左近,待他们过去。借着月光,见其中一人正是赵清枢,便叫道:“赵叔,归叶大师呢?怎地没跟你们来?”
众人一惊,纷纷拔剑在手,早有人将阿六从黑暗中提了出来,借着月光看清是一个小童,便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厮?”阿六一面挣扎一面叫道:“我问赵叔,又不是问你。”那人道:“你问哪个赵叔?这儿姓赵的不下十位。”
赵清枢上前道:“你可是杨六小友?”阿六笑道:“正是,正是,归叶大师回来了么?”赵清枢叹了口气,正要作答,长眉剑客冷冷道:“老五,御剑山庄危在旦夕,我们得快些赶路。”说着瞥了阿六一眼,催马急行,众白衣剑客也催马赶上。
阿六身上带伤,避之不及,眼看就要被马蹄践踏,赵清枢猿臂一舒,轻轻将阿六提到马背上,阿六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却听赵清枢沉声道:“归叶大师为我们殿后,恐怕凶多吉少。”阿六笑道:“赵叔你可不晓得,大和尚武功高强,几十人都打他不过,定然没事的。”赵清枢闻言面色阴沉,也不答话,阿六正奇怪间,忽听长眉剑客喝道:“前面有埋伏!”
话音未落,跑在前头的几匹马忽而齐齐摔倒,众人急忙勒马,借着月光仔细看去,地下正横着一道绊马索,前面的林子里人影绰绰,远远有人叫道:“给我射死他们!”众剑客急忙翻身下马,藏身马后,黑暗中只听得利箭咻咻作响,马身上顿时鲜血迸溅,马儿吃惊,嘶啼着乱跑,长眉剑客道:“散开,散开。”
众人趁乱散在林子里,不想林中早伏着黑袍杀手,登时被砍翻数人,好在白衣剑客武艺高强,一阵混战,将黑袍人杀得七零八落。众人聚在一起,只见白衣污迹斑斑,有几人受了重伤,便留人照看伤者。马匹都受惊四散,众人只得步行。
走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见前头火光冲天,喊杀声哭声震天动地,长眉剑客恨恨道:“贼子都杀进庄里了,师兄弟一起上啊。”众剑客发一声喊,拔剑冲上前去,几名黑袍人猝不及防,被刺倒在地,众人振奋无比,一直杀到山庄大门前。几名番僧守在门口,铁掌翻飞,登时打倒几名剑客。
长眉剑客喝道:“让我会会此等獠属!”长剑挽了个剑花,化作数点寒星罩向为首一名胖大番僧,那番僧正抬掌打飞一名少年剑客,乍见眼前剑光如雪,急切间连连后退。五位师弟也仗剑赶到,剑出如电,几名番僧单凭肉掌难以相抗,便退入庭院。
众剑客涌入庭院,却见院内早已死尸枕藉,血流成河,一群黑袍刀客打着火把,立在院中,为首的胖大番僧呵呵笑道:“你们化外之民,可识得本僧?”剑客中一人叫道:“兀你那贼子,烧杀我们山庄,还敢口出狂言,今日便要你有去无回!”
胖大番僧哈哈笑道:“后生可有名号?报上前来。”那人正要回答,忽然喉头咯啦一声脆响,便重重地倒在地下。众剑客大惊,那番僧森然道:“谁对本僧无礼,就是这个下场。”赵清枢忽然越众上前,道:“上师莫不是大元国师八思巴的嫡传弟子?这隔空伤人的宝瓶金刚掌甚是了得。”
众黑袍人闻言骚动起来,胖大番僧颔首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宝瓶金刚掌?”赵清枢道:“阁下右掌藏在衣中,发掌时,衣物都被掌力所侵,漆黑如墨,我如何不知?”说着忽然举剑护住头脸,只听一声脆响,长剑竟从中而断。
胖大番僧面色一沉,冷笑道:“能接我转轮法王一掌,后生也算了得。不过接的了一掌,未必能逃出我掌心。”赵清枢沉声道:“那就拳脚上见真章。”话音未落,断剑掷出,转轮法王大吼一声,一掌拨开,双掌次第打来,赵清枢发拳相击,两人转眼过了十招。
长眉剑客叫了声好,微笑道:“这是我门得意的‘虎豹拳’,师尊曾用这套拳法击毙了鞑子帐下十名西域高手。”众人击掌称快,忽听齐骧低声道:“师父,五师叔恐怕不妙……”长眉剑客心头一惊,再看场中,转轮法王已化掌为爪,招式刚猛无匹,一抓不中,带起罡风飞沙走石,赵清枢气贯双拳,以快打快,以硬碰硬,这般交手五十招,已然面色通红。
人群中一瘦削剑客长啸一声,仗剑而上,转轮法王冷笑道:“来得好,本僧一块儿收拾了。”双掌忽然平平推出,将脉轮内力倾数打出,赵清枢不敢托大,足尖一点,借势望后飞去。
那瘦削剑客不明所以,长剑直直刺向番僧肉掌,赵清枢急唤道:“老六,快快避开!”话音未落,长剑崩断,瘦削剑客在空中一滞,口中鲜血狂吐,倒飞数丈。长眉剑客急忙接过六师弟,臂上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连运三口真气方才稳住身子,再看六师弟,七窍流血,胸口印着一枚漆黑的掌印。
长眉剑客悲声道:“节轩,你要撑住,咱们师兄弟说好了同生共死,你休想先走半步。”手上往灵台穴度入真气,瘦削剑客哇地呕出一口浊血,睁眼道:“六弟恐怕要令大师兄失望了……”
长眉剑客怒目吼道:“哪里的浑话,咱们师父定能破解这毒掌。”几名徒弟流着泪,对瘦削剑客说道:“师父,您再忍忍,师弟已经去叫师祖了。”
“本僧所修炼宝瓶金刚掌又名涅槃掌,一切生灵皆由我入无余涅槃。”转轮法王双掌合十,冷声道:“不必在此人身上耗费真气了,来与本僧一战。”
“在下赵如风,领教法王高招!”一名须发半白的高大剑客越众而出,咬牙道:“今日我与六师弟同生共死。”身旁一人脸如刀刻,皱纹密布,上前道:“二师兄何出此言?死生之事怎么少得了我齐震阳!”
两人话音刚落,后头一矮小汉子挤上前头,举剑叫道:“老二、老三,你们急啥?打打杀杀何时少得了我陈石子,咱们五兄弟并肩子上,不怕宰不了这个番僧。”
转轮法王呵呵笑道:“你们五个一起上,不公平,单打独斗,又不是本僧的对手,不如这样,我这里也有五个徒弟,你们五个打五个,再公平不过。”手下五名番僧闻言齐吼上前,手上分结五种降魔金刚印。
长眉剑客悚然道:“这是当年横行中原的降魔大阵。几位师弟,切不可大意了!”五名剑客持剑站定,剑光如月,一时照得人眼迷离。
长眉剑客叫道:“分!”五人一道攻向番僧,五名番僧忽然目光大炽,手中各自多出一挺宝器:一是金刚降魔杖,二是菩提铁树,三是芭蕉铁扇,四是金刚伞,五是斩魔刀。
五剑客将五番僧困在阵中,长眉剑客喝道:“五黄廉贞,至凶之煞,摆九宫飞星剑阵。”四人各自站定方位,老二赵如风喝道:“我来冲阵,五入中宫,坎位,飞入震位。”说着挥剑透入降魔阵中,番僧想合力并攻,不料其余四人站位甚是精妙,每每攻其必救。
赵如风杀透降魔阵,游走外围,赵清枢朗声道:“阵形已变,贪狼七入中宫,离位,攻至乾位。”五剑客游斗如飞,番僧渐渐不支。
转轮法王啧啧称奇道:“了不得,不想海外竟有人破解了师尊的降魔大阵。这是甚么剑阵?”对面有人叫道:“好叫你秃驴知晓,这是师祖依据易经八卦所创的九宫飞星剑阵!”法王哈哈一笑,忽地双手成拳,跃入阵中,老四陈石子刚冲阵飞伏,冷不防被他一拳击飞。
长眉剑客瞧得目眦欲裂,蓦然大吼一声,脱离站位攻向法王,赵清枢急叫道:“大师兄,切不可坏了阵形!”五名番僧见剑阵已破,游走几步,跳出圈外,反将四名剑客围困起来。
众白衣剑客见形势急转直下,纷纷拔剑要上前混战,忽听得空中洪钟一般的声音笑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如此良辰美景,不好好赏月,却捉对厮杀,岂不辜负上天美意?”
笑声未绝,院墙上跃下一名高大和尚,众白衣剑客惊叫道:“归叶上师!”有人叫到口中,却又吞了下去,是以声音混沌一团。阿六欢喜道:“大和尚,你总算回来了!”
归叶看了眼阿六,笑道:“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怎么不能回来?”眼光落在阿六身上的伤处,不禁浓眉一皱,看向众剑客,众剑客不禁垂下头去。后头一人忽然叫嚷道:“贼和尚,你出家人喝酒就罢了,还看女人的光身子,就不觉得害臊么?”
此人出言撺掇,立时有几人也附和道:“是了,出家人六根清净,怎么能看光身子女人,亏得咱们还叫他上师。”归叶闻言哈哈一笑,道:“呔,俺以为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儿,就这个鸡毛蒜皮小事,待会儿再给各位说说,现在是救人要紧。”
言罢,几步跨到一名番僧边上,那番僧只觉脑后风声一响,便腾云驾雾一般飞出几十丈开外。转轮法王沉声道:“好厉害的降龙伏象功!敢问大比丘上下?”归叶答道:“上下不敢,贫僧法号释归叶,不知法王尊号?”
转轮法王跃出战阵,朗声道:“本僧乃是大元国师座下第一长老,册封萨迦转轮法王,无量修行第一阿阇梨。大比丘与我同是佛门弟子,无冤无仇,可速速让开。”归叶发拳震开一名持杖番僧,又伸手一勾,夺过另一人手中金刚伞,放声笑道:“你们喇嘛在中原如何作为,我大和尚还不晓得?”
转轮法王面色一沉,讪笑道:“传播佛法,普渡众生,又如何了?”归叶闻言也不答话,发掌打晕那失了兵器的番僧,身后斩魔刀带着风声劈来,归叶手中结印,提气暴吼一声,破袈裟猛地鼓胀开来,斩魔刀如中败革。长眉剑客一剑刺中持刀番僧,逼退持铁扇番僧。
众人不禁大呼:“好!”转轮法王冷笑道:“好一个袈裟伏魔功。大比丘你铁了心要助这乱民,本僧不会客气。”说着拉开架势,摆了一招刚猛无比的起手式,众人眼前一花,一团猩红的身影直冲归叶而来。
归叶吼道:“来得好!”使了少林大摔碑手迎战,两人都是极刚猛的招数,一时拳脚相交密如骤雨。那大摔碑手是少林极普通的功夫,江湖上几乎人人会学,可是归叶使来,招招不落下风。
转轮法王不觉暗自心惊,他熟悉天下武功,大摔碑手可谓纯熟,自踌能轻易推断出归叶后招,可是临到交手,方才发现每招都有变招,千变万化仿佛无穷一般。
这般过了不下百招,归叶出招愈发凶猛,又使出韦陀掌,大开大合,罡风乱舞。转轮法王经脉真气所剩无几,只得催动密宗宝瓶数息之法,将脉轮作为宝瓶,一点一点收容天地之气。
忽然归叶断喝一声,脚步不动,身子却硬生生向左挪移三尺,一掌顺势击来,转轮法王抵挡不住,急忙倒飞数丈,腹中血气险些滚涌上来。
长眉剑客叫道:“这大挪移身法真乃绝妙!”转轮法王暗自调理气息,半晌才道:“上师还未使出真功夫,小僧已甘拜下风。”众剑客叫嚷道:“切不可放走了这番僧,定要他人头落地。”
“人头落地?还不知是谁的人头落地。”黑袍刀客后头一人哈哈笑道:“几位可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也可鲁那颜,去把几个南蛮子带来。”一名黑袍人躬身领命,不多时,前排推出十几名五花大绑的家眷。
后头那人举过火把,踱步到阵前,但见他身形瘦削高峻,面容峻峭苍白,身着金绡质孙服,腰胯宝石弯刀,待火光近些,却见他眉毛极细,笼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细眼,鼻梁倒也挺翘,鼻头却尖削,嘴唇极薄,犹如刀刻一般。
那人将火光一招,众人登时看清了所缚之人:大多是御剑山庄家眷丫鬟,惊骇的是,赵偈和赵夫人竟也在其中。
赵偈看到长眉剑客,又看到赵清枢,忽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长眉剑客面沉如水,冷笑道:“不过捉了些丫鬟婆子、车夫小厮,便想要耀武扬威。”那人拍手笑道:“谬矣,谬矣,小王派人打探你们数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怎么会抓些虾兵蟹将?”
赵清枢闻言大震,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长眉剑客忽然狂声笑道:“庄主身在海上,你们捉不到他,其他人等,不过蝼蚁而已。”那人冷笑道:“说得好,带上来。”却见几名元兵推来一家人,为首是一名年过不惑的妇人,怀抱婴孩,后边牵衣拉扯着两名女童,大的已有十三四岁,小的不过垂髫。
众人惊叫一声,长眉剑客浑身颤抖,涩声道:“意儿,你们……”小女儿年幼,见到父亲,欢呼雀跃,拍手叫道:“娘亲,爹爹来救我们了!”大女儿搂过妹妹,含泪道:“叶子,乖,爹爹正在打坏人,不要让他分心。”
长眉剑客心如刀绞,颤声道:“叶子,爹爹这就来救你们!秋兰,你照顾好妹妹,不要让她乱跑……”妇人一手搂着怀中的婴孩,一手摩挲着小女儿的头顶,笑道:“叶子最乖了,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就闭上眼睛。”小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妇人看向长眉剑客,柔声道:“湘淮,几月不见,脸上消瘦了。”长眉剑客叹了口气,抚摸着脸颊,苦声道:“为夫奔波往来,仗剑杀敌,却照顾不到你和孩儿们,真是惭愧。”
妇人莞尔一笑,含泪道:“夫君以大事为重,切莫自责。老家主当年收留我们,待我们恩重如山,意儿愿意以死相报。”李湘淮默然颔首,却听妇人道:“咱们孩儿还没有名字,你给他取一个。”李湘淮眼中泛着泪光,想了一阵叹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儿定是驱除蒙元、恢复汉家的大英雄、大好汉,就唤做李山河罢!”
那金绡质孙服冷笑道:“李湘淮,少在这儿儿女情长。若你们投降朝廷,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你们,若是执迷不悟,我便先杀了这婴儿!”言罢一把夺过襁褓,婴孩受惊,哇哇地哭了起来。
叶子吓得双眼紧闭,尖声惊叫,兰儿叫道:“你们还我弟弟!”扑上去争夺,被元兵一巴掌打翻在地,妇人跪在金绡质孙服脚下,哭道:“大人,你行行好,放了我们孩儿罢,要杀要剐都冲着我来!”李湘淮紧握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鲜血直流,蓦地吼道:“夫人,别向狗鞑子下跪!”
金绡质孙服眯缝着双眼,阴笑道:“竟敢如此侮辱我黄金家族,本王非得杀一儆百。”言罢使了个眼色,一名百夫长上前,抓起妇人的手臂,一刀剁了下去,刹那间鲜血迸溅,妇人嘶声裂肺地惨叫一声,晕倒在地。
两女孩惊声尖叫,百夫长一手拽过一名女孩的发辫,硬生生拖到后阵,尖叫声戛然而止。李湘淮浑身颤抖,银牙咬得格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