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见月儿出去坐着,便慌慌张张地褪下裤子,只见两腿被沙石磨得血肉模糊,所幸并无大碍,便洗净了伤口,用伤药敷了,这般鼓捣了半天,又急忙穿好破破烂烂的裤子,欢叫道:“月儿快进来罢!”
月儿在外头银铃似地笑了一阵,轻啐道:“谁稀罕进去了?臭也臭死。”阿六忙使劲嗅了衣衫,连日漂泊海上的苦咸味合着臭汗味一股脑儿涌上鼻头,熏得他连连干呕,一时心中愁苦难当,思量道:“杨六啊杨六,你这般鬼样子无怪乎月儿姑娘躲着你。”
阿六正胡思乱想,忽听得前头马蹄声大作,不禁一惊:“莫非歹人杀到这儿来了?”却听月儿银铃似地声音唤道:“骧哥哥,你们去哪儿?”外头马蹄声隆隆而过,一少年应道:“是月儿啊,我和叔叔伯伯们去你们藏剑山庄杀贼。”
阿六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只见几十名白衣劲装骑士策马扬鞭,中间一名明眸皓齿的清秀少年,约莫有十五六岁,长发飘飞,衣袂如雪,正与月儿打着招呼。阿六不觉自惭形愧,心道:“我若有这骧公子十分之一的风姿,便死也情愿。”
众骑士转眼呼啸而去,阿六满怀心事地躺在车中,不觉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身子一轻,惊醒一看,眼前竟是一片雾霭沉沉的海面,而身处一片单薄的竹筏之上。阿六正自奇怪,忽见不远的雾中立着一个矫健高大的身影,依稀便是兄长的模样,阿六急唤道:“阿兄,阿兄,你可不能丢下阿六啊!”
那身影渐行渐近,蓦然转过头来,竟是木剌夷之刃那狰狞恐怖的长脸,阿六惊叫一声,拳头乱打,雾打散了,却见雾里躺着血淋淋的李老儿,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阿六悚然一惊,不敢去看,颤声道:“阿兄、李老儿,阿六定为你们报仇,先宰了那老回回,再宰了那土人将军!”
阿六立誓完了,浓雾消散,李老儿也不见踪影。海波渐而汹涌起来,竹筏摇摇欲坠,却见四下大海幽深诡谲,宛如上古深渊,往海底一望,漆黑中无数那竭海蛇围着一点绿光翩然起舞,仔细去看,心神渐渐迷离,头顶蓦然响起炸雷一般的声音:“无量业火,灼尔玉髓。厌胜镇压,万世无虞。”
阿六一惊,竟然醒了过来,才晓得刚刚只是噩梦一场,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四下夜黑如墨,叫了几声月儿,不见应答,倒是有一个青衣小厮掀开帘子挤了进来,嘻嘻笑道:“找我们月儿姐姐作甚?”
阿六借着月光打量这小厮,见他也是十一二岁模样,只是生得极丑,口大唇肥,眼如绿豆,耳若蒲扇,鼻孔朝天,便笑道:“在下杨六,杭州人氏,足下如何称呼?”那小厮苦丧着脸道:“我也不晓得自己姓甚名啥,哪里人氏,庄上都叫我七鸡公,听说当年我被卖来南洋时,伙计用七头大公鸡将我换来的。”
阿六觉得好笑,便道:“我听说有黑厮、昆仑奴被卖去中土,却不听有南人被卖来南洋。”七鸡公争辩道:“那是你孤陋寡闻!这庄上多半的男女都是蒙古王爷的驱丁,有的卖给土人酋长,有的卖给回回。原本我和月儿一道要被爪哇国酋长买去的,幸亏主家出高价先买下来。”
“你就值七头公鸡,也叫高价啊,”阿六哈哈笑道:“那月儿呢?”七鸡公低垂着小眼,黯然道:“那土酋本想用两只老母鸡换我的,天可怜见,我就值两只老母鸡!月儿打小就好看,那土酋看得口水直流,要出一个银元呢。”
阿六听得一个银元,已是不得了的高价,不觉心儿砰砰直跳,急道:“之后呢,之后呢?”七鸡公大嘴一张,正要滔滔不绝讲来,忽听得外头凌厉的断喝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七鸡公嘎嘎笑道:“到了到了,御剑山庄总算到了!”
阿六掀开帘子,眼前高耸着一道黑沉沉的关隘,关墙上火光通明,刀枪林立,不知有多少人马。只听车队前头有人呼道:“快开门,我们是藏剑山庄的人!”关墙上有熟人验看一番,叫道:“是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关墙上一声欢呼,城门嘎吱作响,开了一道仅容一车过去的小径,只听赵偈怒声道:“狗奴才,我娘亲是你们堂堂大小姐,怎地就开了这个小口,难不成是狗洞么?”关墙上一名顶盔贯甲的头目抱拳道:“小公子,刚才传来消息,藏剑山庄已被攻破,贼人怕是要连夜杀将过来,还请小公子以大局为重,火速入庄!”
七鸡公闻言妈呀一声惨叫,小脸登时白了三分。赵偈火急火燎地喝骂道:“狗奴才,怎地不早说,赶紧入城,谁晚了半分,仔细我掀了他的皮子!”车队推推挤挤、争先恐后地往城门里钻,阿六和七鸡公的马车落在后头,车夫急得满头大汗。
阿六急道:“月儿呢,怎么没见她人影?”七鸡公气急:“你怎么还有心问月儿,她兴许在夫人车上,都进去了。”正着急间,忽听后头黑漆漆的树林里一声唿哨,霎时破空之声不绝,阿六惊叫道:“糟了,是弩箭。”连忙一把拽着七鸡公伏在车厢里,只一眨眼功夫,惨叫声、马嘶声、箭头入木声便响作一片。
七鸡公小脸顿时全白了,阿六忙拽着他下车,七鸡公颤声道:“杨六,杨六……我腿肚子打结了,走不了了,死定了,死定了……”阿六正正反反给他三四个嘴巴子,怒喝道:“这般便要死要活了,海贼攻船,比这凶险百倍,我都好好活过来了,那甚么……人死卵朝天,二十年后又他娘是一条好汉,你随我吼一遍,就没事儿了。”
七鸡公哭丧道:“我不想死啊,我还要找我爹娘呢……”阿六深吸口气,生拉硬拽着七鸡公下车,两人相互扶持着,竟越走越快,转眼绕过几辆大车,就要进门。忽听关墙上有人吼道:“贼人要攻城了,快关门呐!”
阿六拼尽全力大吼一声,把七鸡公推进了城门,自己却摔在地下,眼睁睁地看着城门嘎吱嘎吱地关上,最后只剩一条小缝。七鸡公拼命扒着小缝,哭道:“杨六兄弟,我叫他们开门,你等着,我叫他们开门呐……快开门呐!”
阿六道:“七鸡公,你一定要活下来,去找你爹娘,问问你姓甚名啥,到时记得给我烧点纸钱,把你真姓名告诉我!”七鸡公不住地点头,阿六想了想又道:“还有月儿,你见着了,便告诉她,我心里头有她!”七鸡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老天作证,我一定说,我一定说……”
阿六舒了口气,躲在大车下,只听得四处皆是咻咻的破空声。两边对射了一阵,关墙守军大喝道:“来者何人,何不报上姓名门派?”弩箭破空声顿时一滞,关墙上也不再放箭,俄顷,夜色中缓缓走出一道黑影,沉闷地说道:“官家,别来无恙了。”
他说得极轻,众人却听得一清二楚,好似在耳边低语一般,不知谁叫了声:“鬼语啊!”人群登时露出惊怖神色。守军头目咬牙道:“甚么鬼语,这厮不过内力高强,且看我一箭射翻他。”言罢张弓搭箭,望那黑影一连放了五箭,墙上军士欢呼鼓噪,几名神臂弓手踏机上弦,也连连放箭。
忽然一声破空爆响,几名放箭的弩手眉心纷纷中箭,箭支去势不减,竟带着尸体钉死在城楼墙上,众军士鼓噪声为之一滞,军头怒喝道:“****的鞑子,有种莫要暗地里放冷箭……”叫声未绝,只闻咄咄闷响,头面连插了五支长箭,箭箭穿颅而过,死状极惨。
众守军慌忙躲在女墙下,只听关墙外窸窣作响,不知来了多少人马,那黑影森然道:“你们可听好了。归顺大元者,生;叛逆者,死。开城者,为奴;守城者,赶尽杀绝!”话音刚落,树林中奔出一众黑袍刀客,手中勾索一抛,便扣在垛口上,守军大惊,忙挥刀去砍绳索,不料林中弩箭密如雨下,守军转眼便倒了大半。
关墙内家眷车夫见状大乱,乱哄哄地往山庄跑去,岂料那些原本装载金银细软、丫鬟小厮的车中却杀出一众戴着鬼面的黑袍刀客,当真是逢人便杀,一时关隘内外哭声震天,犹如地狱一般。
再说阿六躲在车下,眼见四名黑袍人抬着一件黑铁疙瘩疾走而来,忙沿着墙根爬到灌木丛中。四人将铁疙瘩埋在城门底下,拉出一条两寸来长的棉条,打亮了火折子,引了棉条便匆匆退走。阿六正暗自奇怪,突然眼前亮光一闪,响声如雷,接着飞沙走石,浓烟大作,急忙将面目埋进土里,再抬头看时,城门已经支离破碎,遗弃在门外的马车也烂为齑粉。城门一破,早候在林中的黑袍刀客如洪水一般涌入关隘。
阿六越看越是心惊,转身欲走,冷不防看见背后立着一道极长的黑影,吓得惊叫一声,全身竟而无法动弹,只得哭声道:“你是人是鬼?为何我跑也跑不得?”那黑影缓缓走近,闷声道:“你是御剑山庄的么?”
阿六急道:“我自然不是,我是跟踪他们来的。”黑影桀桀一笑,道:“骗子。”阿六心头一转,哭丧道:“我真的不是,我是叶米那丁大人的手下,不信你去问问木剌夷之刃耶齐德。”黑影恍然道:“极好,你带我去见见叶米那丁。”
阿六心道,大海船必定被海蛇所毁,失了船只,叶米那丁死了便罢了,不死只能去锡兰换快船,再通过那片无边无际的风暴海面,少说也要三四日之后才能赶到。盘算罢了,便强笑道:“大人说笑了,我主人近月都不曾来过,想是西海风暴甚大,在哪里耽搁了。”
黑影冷哼道:“如此这般,便想骗过我么?不说实话,叫你生不如死。”阿六心头一惊,恐怕出了纰漏,转念一想,又觉得事已至此,唯有孤注一掷,便叫道:“大人若不信我,大可杀我,可我有重任在身,死得可惜了!”
那黑影举手一挥,阿六便觉得胸口若有千万只虫蚁噬咬,当真苦不堪言,俄而虫蚁仿佛爬遍全身,钻入脏腑,行入筋脉,阿六失声惨叫,道:“玉玺,这山中有玉玺!”黑影桀桀笑道:“骗子,耶齐德看来就是被你所伤。”
阿六心下惨然,闭眼等死,却听空中有苍劲的笑声道:“你一代武林宗师,为难一个小娃子,忒也下三滥了些。”那黑影猛地一窜,提着阿六落在空地上,火光熊熊,照得四下通明,却见城楼顶上迎风立着一道白影。
黑影站在火光下,便显出真面目来,只见此人黑袍及地,戴着黑色鬼面。那白影轻如枯叶,正好落在黑衣人之前,白衣若雪,银发飘飞,却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眼中精光如电,正看在阿六身上。
黑衣人冷然道:“老家伙,四十年了,不想你还没老死。”老者笑道:“四十年了,你不也还活蹦乱跳?”黑衣人将阿六丢在一旁,道:“四十年了,崖山一别,你剑术可有长进?”老者笑道:“再不济,也杀得你落花流水。”
黑衣人闻言哈哈大笑,却极是爽朗,道:“废话少说,拔剑,咱俩比试几合。”老者随手捡了条树枝,笑眯眯道:“我剑一出,四海鬼哭,还不到那个时候,就用这个比试罢。”黑衣人轻轻一笑,也捡了条树枝,道:“我剑一出,斩神杀佛,老家伙,我让你半招。”
老者长啸一声,枝条单单直递而来,阿六却叫道:“了不得了,怎地满天都是利剑!”黑衣人不敢直撄其锋,足尖点地,连退出数丈之外。老者仗剑直上,一连刺出六七剑,黑衣人也快如闪电,见招拆招,一时间罡风吹得尘土飞扬,老者笑道:“这里打得不过瘾,咱们去城楼上比过。”
白影轻点关墙,便飞上城楼,黑影也不甘示弱,提气直上。黑白两道影子时而交缠、时而分离,时而转如陀螺、时而站定斗剑,也不知打了多久,两人忽然齐声暴喝,一触即分。只见老者白衣零乱,黑衣人也黑袍尽碎,黑衣人抖了抖枝条,哈哈笑道:“酒逢知己,剑逢对手,真乃平生快事。不过我这枝条上,可还有一片树叶,你的枝条,怕是空空如也。”
老者从身后举过枝条,果然上边的叶子都被削尽,却也笑道:“你的剑上,不过保得一片枯叶,我的剑上,却保得一方生灵。”定睛细看,那条光溜溜的树枝上正附着一颗蝶蛹,此时正轻轻颤动,好似蝴蝶要破蛹而出,老者将枝条放在檐下,叹道:“四十年了,物是人非,恩怨情仇也该放下,何必赶尽杀绝?”
黑衣人沉默半晌,道:“我大元,顺者昌,逆者亡,何来放下之说?”老者眉头一挑,凛然道:“你执意杀人,就先过了我这关!”
黑衣人摇头道:“老家伙,我可以放过你们,可是元帝手下耳目众多,必定隐瞒不过。到时朝野震怒,不但杀我,大元天兵横扫南洋,你们这些前朝遗老、化外之民,通通格杀勿论。”老者叹道:“若老夫出面劝主上永不回中土,你能不能劝元帝不再起刀兵?”黑衣人讪笑道:“我一个汉人,不过朝廷鹰犬罢了,蒙古人如何信我?刀兵不起,除非尽绝,若要让元帝死心,最好办法就是让元帝成为死人。我需要一个信物。”
“家主生在海外,元廷无人识得,老夫襄阳一战,突入元营杀人无算,何人不识、谁人不知?”老者眼中精光闪烁,桀骜之气宛若当年,言罢又阖目沉思,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知道你用意。你欲老夫效法樊于期,只可惜,你追名逐利,不是荆轲。”黑衣人拂袖转身,哈哈笑道:“老家伙,你还是如此迂腐!我宁为一怒则天下惧的苏秦,也不作匹夫荆轲。”
老者闻言一震,肃然道:“好一个苏秦,但愿你言而有信。”黑衣人微微颔首,忽然林中传来一声清越的长啸,啸声未绝,几道白影闪现出来,为首一人约莫四五十岁光景,眉梢极长,长发披肩,手中长剑清光冷冽,指定黑衣人,沉声道:“好你个贼子,竟然截了藏剑山庄的飞鸽传书,用声东击西之计,幸好我们几个师兄弟熟悉地形,连夜急赶了过来。”
黑衣人冷笑道:“老家伙,你的徒子徒孙全来了。要不要我代你教训几个?”长眉剑客怒喝一声,挥剑而上,黑衣人背手而立,不闪不避,待到长剑刺来方才左右腾挪,只见剑光罩住他周身,却丝毫伤不到分毫。
长眉剑客喝道:“几位师弟,快快结阵御敌。”五名白衣剑客齐齐应诺,加入战团,六人进退有度,攻守如一,黑衣人冷哼道:“老家伙,你的徒弟就这般本事?”说着伸出双手十指,在剑影中轻弹拨弄,六把长剑便纷纷弹开。
六人攻势一挫,仗剑移步,结成六点梅花阵,将黑衣人困在垓心,剑刺如雨。黑衣人步法如电,十指犹如鬼魅,轻身腾挪之际就突出剑阵。六人又来围他,黑衣人手中却多了一条树枝,只听得一阵金铁交鸣的爆响,两名白衣剑客举剑僵立原地,长眉剑客咬牙道:“贼子点了老三老六的中枢穴,老五,你去解开,老二老四,咱们再攻!”
后边观战的一名白衣少年忽然叫道:“师父、师叔,此贼内功罩门在灵台、肩井,快攻他灵台、肩井二穴!”长眉剑客闻言心头一动,急道:“老二、老三,咱们一道攻他灵台,老四、老五、老六,用剑气伤他肩井!”六人阵型乍变,分作左右两翼,宛如雁行。
黑衣人抵挡一阵,忽然大袖一卷,往后倒飞,哈哈笑道:“老家伙,你教出的徒弟不怎么样,倒是收了一个好徒孙。”六人正要追击,老者沉声喝道:“徒儿们,到此为止。”长眉剑客急道:“师父,咱们刚知晓这厮的罩门,切不可放过了。”
老者道:“他若想杀人,你们几个还能在这叫师父?”六人羞不自胜,纷纷低头,老者叹道:“不怪你们,你们快去御剑山庄解救,这里交给为师。”众位白衣剑客应诺,翻身上马,黑衣人忽道:“少年人,若你师祖死了,可愿投我门下?”
长眉剑客眉头一拧,怒目道:“贼子,你对师尊无礼,还不拿命来!”老者沉声喝道:“山庄将为齑粉,你们还不快去!”众人只得愤愤而去,少年人朗声道:“师门待我恩重如山,齐骧断不会与你这武林败类为伍。”
“说的好!”黑衣人放声狂笑,击掌歌道:“世道皆明我独暗,我道本是罗刹道。袖里屠龙斩蛟手,埋没青锋四十年。”那歌声在林间环绕,甚是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