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闻言仔细打量,才发现大汉生着短发,想必有数月未曾剃发,身上披着一件极破的袈裟,南岛湿热难耐,早被扯去了大半,一只脚还穿着芒鞋,另只脚却穿着草鞋,只是那大如斗的酒葫芦,未免不合出家人的模样。
通译连声叫苦道:“真是前世讨债来的,和尚不念经礼佛,怎地打打杀杀?这叫我如何是好,如何……”正说时,虬髯和尚便已大步流星地走来,通译尖叫一声,连滚带爬逃到后边。土兵发一声喊,举刀便刺,大和尚只是伸手一拨,还没看清招式,前排的土兵便如同玩偶一般左右飞散开去,后排还要上前,大和尚浓眉倒竖,做怒目金刚状暴喝一声,登时震得众兵士心胆俱裂,纷纷退散开。
大和尚几步走到木笼边上,见阿六蜷缩不动,不觉大为皱眉。通译远远尖叫道:“贼秃,莫想劫走这朝廷钦犯,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大和尚怒目道:“仔细俺撕裂你的臭嘴,甚么朝廷,这蛮夷也配叫朝廷?”说着单手一扳,将茶杯粗细的木条扯得七零八落,望着阿六道:“小娃子,俺是归叶和尚,跟俺走罢,俺带你出家。”
阿六看着归叶和尚,又看了看他身后,也不说话,和尚忽然哈哈大笑,转身掷出手中的断木条,几个土人弓手惨呼着自草棚顶上滚落下来,其余几人匆忙发箭,归叶和尚随手一抓就是一支箭,土兵射来几支,归叶便抓住几支。
归叶看他们还要再射,便作势欲掷出箭支,吓得弓手屁滚尿流。归叶转身坐在笼子边,叹了口气,道:“小娃子,想不想回家?”阿六闻言一震,将脑袋埋在膝间,拳头紧握着,归叶一把提起阿六,放在肩头,举步便走,只听得通译远远尖声道:“贼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茶陀力大人点起兵马,就捉你下死牢!”
阿六低声道:“大和尚,丢下我罢,反正阿兄死了,李老头死了,回杭州……回杭州,爹娘怕也……”归叶低声念了句佛号,道:“小娃子,别乱想,人活着就成,和尚带你回杭州。”
“我不回杭州,我要留在这儿报仇!”阿六咬牙道:“要杀了那十恶不赦的老回回。”归叶道:“罪过罪过,恩怨相报,总不是办法。”阿六猛地挣扎起来,道:“他杀我阿兄,杀了李老儿,难道还不该死么?去你的酒肉和尚,快放我下来!”
归叶皱眉道:“这小娃子恁地倔强,罢了罢了,若不是受故人之托,还不愿理你了。”说着脚步如飞,一口气竟跑出渤林邦城外,阿六在他肩背上又撕又咬,却好似在撕扯一块老树皮。
到了一块安静地界,归叶和尚方才放下阿六,阿六脚下一软,摔在了地下。和尚捧着肚皮笑道:“就你这样儿还想报仇?不得被土人抽筋扒皮。”说着拽起阿六,甫一摸到他腕间脉门,不觉眉头大皱。
阿六恨恨道:“臭和尚,你自己快走便是。我便在这儿等我九丑叔叔,他嫉恶如仇,定然不会放过老回回……”归叶面容严峻,低声说道:“小娃子,你可是中了很厉害的波斯毒药?”
阿六道:“是……可李老儿已经喂我吃了解药……”归叶叹了口气,蹙眉思索半晌,道:“老实说来,这波斯剧毒是没有解药的,你吃的不过是另一种毒药罢了。”
阿六大惊失色,慌忙道:“怪不得总是手脚发酥的,好像使不上气力,大和尚可要救救我啊!”归叶闻言额头冒起虚汗,一双大手狠狠拍打着脑门,叫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这种波斯毒药唤作柔筋散,三十年前俺还是小沙弥,便见过朝廷手下的西域高手用过,一旦肌肤沾上毒液,必然渗入骨髓,先是武功尽失、气力全无,再而筋骨溶解,五脏六腑稀烂如泥,死状极是可怖。假使服了解药,也是气力渐失,十年之后终生卧床不起。”
阿六闻言浑身簌簌发抖,大叫道:“贼秃,你定是气我不当小和尚,有意唬我的是么?”却见归叶忽而起身,在林间来回踱步,一连走了十个来回,蓦地一掌击在一株参天古树上,惊得鸟兽四散,树叶如雨而下。
一时四下寂静,只剩下阿六在呼呼地喘气,归叶沉声道:“三十年前,师父、师伯、师叔、师祖、师叔祖,就像一滩烂泥般死在俺的眼前……若有救治的法子,当时几位长辈都是江湖成名的一等一高手,如何不会施展?”阿六缓缓道:“大和尚,阿六晓得了,左右是死,阿六今晚就偷进宫里,能杀几人便是几人!”言罢捡起地下一条断枝,望回路走去。
走了一段,归叶忽然吼道:“是哪个杀千刀的下的毒?俺要替佛祖宰了他!”阿六道:“是个长脸的回回,右脸颊长着一条老长的刀疤。”归叶走到一株海碗口粗细的大树前,双臂环抱,发一声虎吼,那株大树便被他连根拔起。
阿六暗暗吃惊,却见归叶几下捋掉树冠,呼啦一下扛在了肩上,一手把阿六提到肩头,沉声道:“今日咱们就去会会那个老回回。”阿六抹着泪眼道:“这般阿兄和李老儿也走得安心了。”
两人走了一段,归叶忽而蹙眉道:“不好,和尚的好友来了。”便弃了大树伏在道旁,阿六奇道:“这儿有鸟鸣、虫叫、兽吼,哪来的人声?再说了,从来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哪有你这般躲着朋友的。”归叶只道:“噤声。”如是伏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才远远见得十数骑缓缓而来,待走近了,只见来人皆是汉人装束,除了五名带刀汉子骑在马上,余下皆是牵马驮货的伙计。
那行人走到连根拔起的大树之前,为首一名体态修美、面容俊逸的劲装少年讶然道:“舅舅,不知谁甚是无聊,竟把大树拔起拦在路上。”后头一匹黑马嗒嗒地小跑上前,马上坐着一位面容黝黑清瘦的中年剑客,说道:“三佛齐国中有如此神力,不是归叶禅师又是何人?”
归叶闻言暗暗叫苦,却见中年剑客掏出腰畔的酒壶,解开盖子,哈哈笑道:“禅师若在左近,我便用美酒引他出来。”
归叶见状忙掩了鼻子,只用嘴吐息,却又心痒难耐,松开手来长吸一口,道:“果然是上等的美酒,罢了罢了,小娃子咱们出去,都是自己人,没啥好躲的。”阿六拉了归叶的破袈裟气道:“这要是歹人如此引你出去,岂不是白白送命?”
话音未落,便见归叶提了空葫芦,大步流星似的奔了出去,大呼道:“赵家兄弟,和尚俺在这儿呢!”人虽未至,臭味先到,众人慌忙捂住鼻子,待到仔细看时,才知道来人是归叶和尚,纷纷下马作揖,中年剑客笑道:“大和尚,最近跑到何处蹭酒喝了,怎不到庄上来?”
“最近到城里瞎转,受故人所托,救下这个小娃子!”归叶望着中年剑客腰间的酒壶呵呵笑道:“赵家兄弟,这是哪来的美酒,和尚我许久没喝过了。”那劲装少年躲在中年剑客身后,掩着口鼻闷声闷气道:“回禅师,这是今日自杭州来的海船捎的,庄上的私货。”
归叶闻言双眼发亮,道:“可是绍兴的女儿红?”中年剑客颔首,道:“是真不假。”却听阿六急道:“杭州的船在哪儿?我要去问问爹娘的消息!”劲装少年皱眉道:“哪来的小子不知道分寸?”
归叶抱起阿六,道:“这娃甚是挂念爹娘,赵家兄弟,咱领他找船家问问。”中年剑客看了眼阿六,道:“急人之难,义不容辞。”一面吩咐伙计赶路,一面腾出一匹好马,归叶道:“俺身子长大,骑不得马。”说着提起阿六放在肩上。
劲装少年嚷道:“既然舅舅要去,我也要去。”几位伙计过来相劝,中年剑客道:“过来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少年闻言大喜。
却说一行四人往来路而去,劲装少年时而纵马奔驰,时而扬鞭呼哨,鲜衣怒马,倒也算玉树临风,忽而瞥了眼阿六,冷冷道:“小子叫甚么?”阿六答道:“杨六。你又怎么称呼?”少年闻言重重地冷哼一声,中年剑客笑道:“小兄弟,我侄儿唤作赵偈,打小生在三佛齐,也没回过中土,言行鲁莽惯了,还请多担待些。”
阿六不觉脸上一红,归叶和尚哈哈笑道:“我看令侄聪明伶俐,言行洒脱,不像这小鬼头,人小脾气倒挺大。”阿六还待争辩,三人却谈起诗词歌赋,通篇阳春白雪,阿六插不上话头,只得做个闷葫芦。
这般行了数里,眼看要出了树林,阿六猛然望见前路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土人兵士,登时吓得惊呼起来。赵偈冷冷一笑,纵马上前查看,道:“都死了,没有外伤,想是受了重击。”中年剑客不置可否,下马走近细细检视,待他解开尸身衣衫,猛然看见一颗焦黑如漆的硕大掌印,不觉脸色大变,沉声道:“这是宝瓶金刚掌的内力所伤……糟了!仇家找****来了!”言罢滚鞍上马,欠身道:“禅师,庄上有难,清枢恐怕难以相陪,留下偈儿随候,告辞了!”
赵偈大叫道:“舅舅,我也要回去!”中年剑客沉声道:“若藏剑山庄殁于敌手,留你一脉还可东山再起,若你也去了,你们家恐怕就要绝了。”赵偈闻言面色青白,冷汗直下,归叶道:“无妨,和尚也去会会那高手,你们两个留在这林子里,切不可随意乱走。”
话音未落,一人一骑已奔出数十丈去,赵偈急得团团直转,忽然看向阿六,恨恨道:“若不是你偏要来找甚么船家,又如何会有这一出?”阿六梗着脖子道:“若不是走到这儿,哪里晓得有仇家找****来?”赵偈嘿嘿冷笑道:“贼娃子,小爷说一句你便顶一句是不?如今没有归叶那个贼秃驴护着,看小爷如何教训你!”说着捡了一条树枝望阿六腿上抽去。
阿六猝不及防被抽了几下,疼得直跳脚,指着赵偈鼻子骂道:“我说得句句在理,怎么只许你讲理,不许我讲理?”赵偈冷笑道:“脾气也真够犟的……”树枝一下一下地望阿六裸露的四肢抽去,阿六一瘸一拐地跑了一阵,忽地转身,一小块石子正正砸中赵偈额头。
赵偈赶忙摸了下额头,却是肿了,不觉恼羞成怒,一把抽出背后的短刀,喝骂道:“贼娃子,还不快过来领死!”阿六哈哈笑道:“那得看败家儿子追的上老子不?”说着转身钻入密林,赵偈纵马过来,冷不防一颗石子飞来,砸在他肩上,正要破口大骂,又一颗石子正好落在脑门上。
只听得阿六在林中呼道:“孙子,你进来呀,进来老子砸死你个败家子儿!”赵偈气得满面通红,狠狠道:“贼娃子,有种!今儿不弄死你,小爷我便不姓赵!”言罢纵马离去,看那方向却是去藏剑山庄。
阿六在林中伏了半晌,不见赵偈回来,心下暗道:“姓赵的怕是回去藏剑山庄,若他丧命于歹人之手,我如何对得起大和尚?”一想到赵偈狰狞的模样,又心生退缩,便劝慰自己道:“罢了,见了面不过赔个不是,让他鞭打几下,比之人命却是小事儿。”
一念及此,阿六便出了密林,望山庄跑去,冷不防路边传来一声冷笑,阿六转头去看,正见一条套马索从天而降,恰好勒住脖子,顿时脑袋一空,舌头吐得老长。
原来,赵偈骑马躲在林中,备好了套马索,专等阿六去寻自己,果然一击必中。却听他狞笑道:“贼娃子,小爷可是说到做到,现今落在手里了,便要你生不如死!”说着纵马奔驰,阿六跟着跑了几步,终于被拖倒在地下,浑身衣衫转眼磨得稀烂,手脚划开数道口子,脖子上的绳索却越勒越紧,只得用手死命地撑开绳索。
赵偈跑了一阵,见阿六在地下拖出极长的血迹,不禁得意非凡,便驻马回身,问道:“贼娃子,你可服了小爷?”阿六呼呼喘着粗气,还未作答,赵偈便又双腿一夹,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那马儿长嘶一声,飞也似的跑了起来,阿六极痛苦地在地下翻滚,全身上下几无完肤。
跑了有半盏茶的功夫,马儿慢慢停了下来,阿六迷迷糊糊中只听得赵偈在耳边喝道:“贼娃子,快起来,能滚多远滚多远!”睁眼来看,却见赵偈身后匆匆行来一队车马,带头是几名家丁打扮的汉子,其余多是女眷。一位富态慈祥的妇人匆忙下车,走到阿六身边,啼哭道:“偈儿,你又作孽了,把这孩儿折磨成这样,若是被你舅舅知晓了,可如何是好?”
阿六心头冷冷一笑,暗道:“好个慈母多败儿,姓赵的将我往死里整,你倒还一心维护他!”却听赵偈强笑道:“娘啊,没事的,孩儿以为这是那仇人的帮凶,小小惩戒一番,看来错怪了……这事儿可不准告诉舅舅啊。”
妇人颔首道:“偈儿有这个心就好,你舅舅和歹人打起来了,我们几个女流也帮不上忙,只得先逃出来,正要往娘家躲去呢。”赵偈眼睛一亮,道:“极好!御剑山庄高手如林,无论如何也不怕仇家寻来。”
妇人叹气道:“方才娘亲得到飞鸽传书,御剑山庄高手齐出,来藏剑山庄助拳,剑儿啊,咱们怕是只能躲在密道里了。”赵偈闻言只是冷笑,道:“如此也好。”母子俩聊了一阵,车队便辚辚而行,经过阿六身边,那妇人见不得血,便放下纱帘子,吩咐道:“月儿,将这孩儿带回山庄好生疗养。”
阿六只听得车中一女孩儿轻轻应了一声,便有两名家丁过来,粗手粗脚地抬起阿六,丢进后头的车厢,疼得他浑身打颤、哇哇直叫,正闭眼呻吟,忽觉鼻端飘来一阵幽香,睁眼正见一张俏丽的脸儿,眼眸清亮,真如月儿一般。
阿六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女孩儿不觉脸上微红,嗔怪道:“小鬼头,直看着月儿作甚?”阿六忙回过神来,傻愣愣地笑道:“没啥,就觉得你像我姐姐!”月儿笑道:“我今年不过十一岁,如何像你姐姐。”
阿六暗想:“糟了,我这黑瘦的模样,落在月儿姑娘眼里,定然老丑不堪,与南岛土人无异。”一念及此,不觉有些郁郁,月儿又道:“原本看你躺在地下,血流了一地,还以为死了呢……”
阿六不觉脸色一沉,道:“你脸儿那么白,你才死了呢!”月儿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无怪乎我们公子要教训你。”说着将阿六手臂一拽,疼得阿六哇哇直叫,月儿道:“不再说我坏话了?”
阿六慌忙点头,道:“不说了,不说了,疼死老子了。”忽然听见肚子咕咕直叫,便叫道:“我倒忘了,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吃东西了!有甚么好吃的,快与我填饱肚子。”
月儿没好气地取过一个包袱,找出些干粮丢给阿六,道:“喏,小叫花子,吃罢。”阿六嘿嘿笑道:“那厮把我伤成这样,吃他点干粮算不得啥。”月儿撅着小嘴,掀开阿六的衣衫,登时吓得吸了口凉气,却见胸腹间划了五六道血红的口气,皮肉翻白,甚是可怖,便低声道:“往日只听姐妹们说赵公子待人苛责,却不想竟至如此。”
阿六冷笑道:“那赵狗出格的事儿还不止这个呢,若你们迟来半步,我得被他拖得开膛破肚。”月儿轻蹙起秀眉,不悦道:“再辱骂我们公子,我可不客气了。”阿六赶紧噤声,转过头去冷哼道:“不骂便不骂,我在心里骂总行了罢。”
忽然觉得伤口一疼,阿六不禁哇哇叫了起来,月儿道:“叫甚么?给你上药呢。”阿六气道:“有这么上药的么?罢了,我心里也不骂总成了罢。”
“如此最好了……”月儿叹道:“夫人命苦,老爷早早撒手,赵家这房就留下公子一根独苗,多亏了御剑山庄那边的帮衬,我们藏剑山庄才不至于没落。”阿六奇道:“我听得大和尚叫你们公子的舅舅赵家兄弟,你们公子也姓赵,怎地两边山庄都姓赵啊,莫不是前朝……”
月儿慌忙捂住阿六的嘴,阿六见那纤纤柔荑,不觉有些恍惚,却听月儿低声道:“叫你乱嚼舌根,仔细我唤家丁过来,丢你出去。”
阿六恨恨道:“前朝遗老算个屁啊,老子还有传国玉玺呢,难不成老子就是皇帝了?”月儿翻了翻白眼,道:“吹吧你,从太爷那辈起,两个山庄就在四处找寻玉玺,几十年过去了,折了好些人手,连老爷也在大都搭上了性命,却啥都没有找着。”
阿六笑道:“他们是找错了地儿,那玉玺不在元大都,在伊尔汗的宝库里呢!”正说间,
月儿扎好了细布,便伸手去解阿六的裤带,吓得他坐直起来,叫道:“使不得,使不得,这裤子脱了羞死人了!”
月儿掩嘴笑道:“你一个毛孩儿,还怕人看啥?”阿六脸上一红,嚅嗫道:“老子都十一岁了,如何不怕?不成不成,这决计不能被你看去,就算疼死了也不成!”月儿闻言不觉莞尔,只得放下膏药,道:“那我先出去,你自个儿敷好了再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