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听到李老儿如此言语,不禁哈哈笑道:“李老大若得知你认他做儿子,不得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两人调笑了一阵,却见阿六形容郁郁,杨一心事上来,也叹了一口气。
此时茫茫大海,三人不曾带着海图,司南也被冲入海中,只得辨识星宿而行。如此行船整夜,天光渐亮,四周景物也渐渐明朗,唯有东方依然漆黑如墨,杨一见状大惊:“前面有风暴,咱们得往北绕过去!”
李老儿闻声醒来,赶忙与阿六一道操帆。小船望北航行一炷香功夫,却见东方的黑云滚滚而来,比之方才又大了一倍不止,三人手足无措。又过了不多久,海面上狂风乍起,小船犹如一片枯叶在风中颠簸不止。
李老儿看着嘎吱作响的桅杆,叫道:“杨一,快点收帆,不然桅杆要吃不住了!”杨一应道:“死老儿!你没看到风暴要来了么?不赌一把咱都得交待啰!”依然满帆而进,俄顷暴雨倾盆,海天暗淡如灰,暴风一阵猛过一阵,阿六惊叫道:“阿兄,快收帆罢,这样可要翻船啦!”
杨一怒道:“小孩儿乱说甚么?自个儿掌嘴!”原来,在海上最忌讳说“翻”、“沉”这类字眼,阿六自知语失,一边结结实实地打了自己十个耳光,一边念道:“妈祖娘娘保佑,龙王爷保佑,小人杨六说错话了,该打,该打。”杨一斜眼瞥见阿六掌嘴,心下不忍,便道:“这快船结实得紧,当初比这大上十倍的风暴都经受过,没有事的。”话音未落,只听得耳边风声愈加凄厉,闪电从云间直插海底,天色竟彻底黑了下来。
杨一急匆匆地吼道:“阿六,老儿,快收帆,快收帆!”老少两人不敢半点怠慢,顶着暴风雨解开帆绳,放下主帆,船立时稳当一些。又过了半个时辰,海面上已是大浪滔天,小船被海浪托举到半空,又狠狠地落了下来,眼看海水浸没了桅杆,一会儿又浮了起来,这般沉沉浮浮把船上三人弄得晕头转向,只得双手抱着桅杆,生怕一松手就被抛进海里。
小船在暴风雨中不知飘了多久,三人浑身湿透、筋疲力尽,早已不成人形,忽然一道阳光自黑云空隙间从天而降,洒在风口浪尖的小船上,李老儿抬头正看到,不禁喜出望外,张臂呼喊道:“老天开眼啦!咱们有救啦!”
杨一急忙伸手去拉,正好一个浊浪打来,将李老儿风烛残年的老躯卷得无影无踪,杨一大骂大叫,却见阿六朝着船后指指点点,回头一看,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船后正立着一个瘦高的黑影,李老儿被那黑影单臂挟住,不知死活。
杨一强自镇定心神,放声叫道:“请问阁下何方神圣?”连问了三次,音讯全无,想是风声极大,无法听见。这时,那黑影却朝船前走来,杨一细看之下,并非此物不惧风浪,原是一手拽着一条脱开的帆绳,不过仅凭一条帆绳便能在风浪中如履平地,那功夫也极是了得。
转眼那黑影便走到后桅边上,将李老儿与自个儿一道拴在桅杆上,杨一心头暗暗嘀咕:难不成是九丑兄弟赶了上来?如若不是,恐怕便是南海鲛人一类的精怪。杨一虽然心存恐惧,但他生性豪勇,遇到越古怪之事越要探明究竟,于是也抓着一条缆绳,小心翼翼地往后桅靠去。
不料杨一刚抬脚要走,衣角却被人拽住,转头看时,正见阿六大张着嘴不知在喊着什么,又指手画脚,神情极是恐惧。杨一不明所以,便凑了过去,只听得呼呼的风声中阿六隐约叫道:“回回……回回……”
杨一心下奇道:难不成哪个落水的回回海盗被冲上这条小船?又觉得断无此理。这时,一道闪电直落到浪尖上,照得四下如同白昼,这一刹那间,只见那黑影生着一张阴鸷冷酷的瘦脸,左脸颊分明有一道暗红色刀疤。杨一惊叫一声,心下惨然: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被九丑打落海中的木剌夷之刃耶齐德。
木剌夷之刃借着闪电也看清了抱着前桅的兄弟二人,又一道闪电落下,杨一分明见得那刺客正咧嘴冷笑,心下暗道:这回回救李老儿不过为了玉玺,待得风暴过去,必定要大开杀戒,不如仗着自己水性卓越,先下手为强。
他一念及此,便悄悄地拔出短刀藏于衣间,伸手拽住那条风中乱飞的缆绳,一步步地往后桅挪去。正走没几步,一道闪电轰然划过,却见那刺客手上多了一柄匕首,杨一大惊失色,慌忙原路回退,正好望见前方高高耸立着一片焦黑嶙峋的礁石,小船正被汹涌暴怒的海浪推向那里。
杨一急忙往船舵挪去,却有人比他更快:木剌夷之刃扶着船帮,竟如履平地,须臾走到船舵前,单手打个舵。小船艰难地向左转去,黑漆漆的礁石不住地从两舷掠过。杨一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手里暗自攥紧了短刀。
这时,一道闪电轰隆隆地落在一块极高的礁石上,借着耀眼的电光,只见那礁石上竟盘踞着一条硕大无比的那竭海蛇,海蛇仰首向天,引得天雷连连轰击。举目远望,每座嶙峋耸峙的礁石上,竟都盘踞着那竭海蛇,极小的有二三十丈长,极大的宛如洪荒巨兽,仅盘在石上的蛇身便及百丈。雷电落在海蛇身上,刹那间电光四射,那竭海蛇极痛苦地摇头摆尾、仰首长嘶,不多时便蜕下一层老厚的蛇皮。
木剌夷之刃单手操舵,在礁石丛中左右穿梭,两边的那竭海蛇对着小船连连嘶吼,仿佛一张嘴就要将其囫囵吞下,眼看便要冲出礁石丛,忽然眼前浮起一堵通红的城墙,小船在电光火石间打了个横,船底擦着礁石,嘎嘎作响。杨一忙伸手护住阿六,觉得他瘦小的身子瑟瑟发抖、冰凉如水,心头立时一沉。
那通红的城墙缓缓而动,上边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俄顷扬起蛇首,才知道这是一条刚蜕皮的那竭海蛇。接着,几条身形较小的那竭海蛇破浪而出,围住通红的大蛇你一口我一口地噬咬,大蛇仰首悲鸣,奈何铁甲似的蛇皮已然蜕尽,无力招架,顿时被扯得肚破肠流,蛇血染得海面暗红。
大蛇仗着身形硕大,垂死挣扎,搅得海面天翻地覆,一条小蛇避之不及,被大蛇蛇尾拍到礁石上,登时粉身碎骨。不多时,海面浓厚的血腥味引来了海蛟,海蛟蜂拥而至,发疯似地撕咬。
杨一看得暗暗心惊,忙伸手去拥住阿六,不料入手一空,急忙举目四望,正见阿六攀着缆绳,径直望船头走去。杨一心急如焚,大叫道:“阿六,快回来!”可是风雨声呼呼作响,海蛇嘶吼声震天动地,根本无济于事。
情急之下,杨一忙攀着船帮,也跟了过去。却见阿六手上提着自己那柄短刀,走到木剌夷之刃身后。那刺客正聚精会神地操舵,加上风雨声盖住了脚步声,竟丝毫不知,阿六举刀便刺,忽然一道雷电炸响,木剌夷之刃猛地回过身来,一把扼住阿六的脖颈。
杨一见状目眦欲裂,怒吼一声,不管不顾地狂奔过去,却见那刺客忽然放下阿六,伸手在后背一抄,借着闪电的光亮,竟是一只猴子般大小的漆黑事物。杨一顿时恍然大悟,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传说中引人心智错乱的海妖。
海妖四肢乱抓、面貌狰狞,木剌夷之刃只一拧,便要了它的性命,接着一眼看向奔来的杨一,亮出了匕首。杨一急忙止住步伐,可是他无所倚仗,暴风一吹便如一片枯叶般向船头飞来。
木剌夷之刃生怕自己被杨一带进海里,只得收了匕首,单手接住杨一,不料杨一飞起一脚,竟把刺客腰间的匕首踢落海中。木剌夷之刃气急败坏,一把将杨一丢了出去,杨一伸手一抓,正抓住那刺客的罩袍,刺客只得用仅有的一只手抓住船舵,两人被暴风吹得东倒西歪,犹自用拳脚打斗。
耶齐德虽然武艺了得,可是仅有一手要抓着船舵,杨一单手抓着耶齐德宽大的罩袍,拳脚并用,两人斗得难解难分。
小船无人操舵,犹如喝醉了酒的汉子,没头没脑地乱撞,一时险象环生。阿六忙起身操舵。此时两人已由船头扭打到船尾,皆是气喘吁吁,在船尾上缠作一团:杨一用双腿锁住耶齐德,一手抓着绳索,另一手握拳狠狠地砸下,耶齐德双腿缠着桅杆,独手正拼命够着杨一的脖颈。
阿六驾着小船,不知过了多久才冲出礁石丛。暴风雨刮了一天一夜,终于渐渐止息,黑云也慢慢散去,阿六回头一看,只见杨一和耶齐德都趴在地下,两人相距不过数尺,眼中凶光毕露,可是早已筋疲力尽,无力再厮打。再看李老儿,正绑在后桅上不知死活。
阿六忙过去解开缚着李老儿的绳索,一探鼻息,尚有几丝温热,便除了他身上湿透的衣物,不想李老儿一把抓住阿六的手,双眼紧闭,嘴里叫喊道:“贼子,还我玉玺,还我玉玺!”阿六好容易挣脱出来,却见那包袱早已湿透了,玉玺贴肉落在李老儿怀中,便双手捧起玉玺,只见其通体晶莹透白,形态古朴,丝毫不见诡谲之态。
忽听杨一叫嚷道:“阿六,快去寻刀刃来杀了这回回。”木剌夷之刃闻言狠狠道:“该死的汉人卡菲勒,待俺恢复了气力,定要取了你的头颅。”阿六走到近前,手上拎着那头毙命的海妖,道:“老回回,我救你一命,咱们相安无事可好?”
耶齐德霍地坐起来,杨一大惊,急忙扶着船帮也坐起来,却听耶齐德嘿嘿笑道:“小娃子,你如何知道俺被海妖附了身?”
阿六将海妖的尸体丢在地下,日头下那尸身干枯得极快,须臾便成了一堆细碎的枯骨,阿六道:“自从你爬上这船,我便看出了。”
耶齐德桀桀一笑,道:“俺从始至终就在这船上,只是担心那该下火狱的灰袍汉人,才藏了起来。”杨一怒道:“老回回,你杀了九丑大哥一族上百条人命,该下地狱的是你才对!”耶齐德闻言忽地站起来,指着杨一吼道:“不信教的卡菲勒,竟敢诅咒虔诚的信士。你们犯了大罪!罪该万死!”
杨一也站起身来,戟指着耶齐德厉声道:“我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何况是上百条无辜人命,这笔债你就是下几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耶齐德不禁嗤之以鼻,道:“杀死卡菲勒,俺的下辈子会在天国。”
阿六闻言大怒,随手抽出一条木棍,劈头盖脸就往耶齐德砸去,嘴里骂道:“老回回最是忘恩负义,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却要打杀我们。”耶齐德竟不招架,一时被打得鼻青脸肿,却兀自瞪着阿六,眼露凶光。
杨一怕阿六有失,忙唤道:“六弟,小心这回回,狡猾得紧。”话音未落,耶齐德蓦地一窜,独手掐住阿六的脖颈,手上加力,阿六小脸一红,舌头吐得老长。杨一又急又怒,喝道:“老回回,咱们有话好好说,犯不着欺负小娃子。你一个成名的江湖人物,要是跟小娃子一般见识,传出去可不妙。”
耶齐德狞笑道:“这娃娃头脑精明得很,若不杀了以绝后患,岂能安心?”杨一急道:“我这六弟一向呆傻,怎地成了头脑精明?”耶齐德嘿嘿笑道:“不是头脑聪明,你们怎么逃得出海蛇之舞?俺躲在船板下可听得真切。不是头脑精灵,又怎么看出俺被海妖附身?俺不是被海妖附身,早将你们三人丢进大海。”
杨一嘟囔道:“这么说来,海妖倒是好人啊。”耶齐德呸道:“愚蠢的卡菲勒!海妖不过想诱我驾船入其巢穴,好分而食尽。”言罢,手上一紧,阿六脸色登时黑紫。杨一急得浑身发抖,忽然听得李老儿叫道:“色目人,放了小娃子,玉玺便给你!”
耶齐德手上一松,转身正看到李老儿双手捧着一方粗布包裹的事物,李老儿道:“若你害死了小娃子,这玉玺便丢进大海,谁都甭想找到。”耶齐德哈哈笑道:“老头儿倒是天真,俺怎会害死一个不相干的小娃子。”说着将推着阿六走到李老儿前头,道:“还不快将玉玺放在地下!”
李老儿闻言一震,颤颤巍巍地放下玉玺。耶齐德一把将阿六推了出去,反手捞起那包裹,哈哈笑道:“愚蠢的卡菲勒,你们中计了,这个小娃子必死无疑!”李老儿赶忙接住阿六,却见他脖颈处落着两个深深的黑印,才知道耶齐德趁机下毒,不禁心下大恸。
杨一见状目眦欲裂,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怒吼一声冲向耶齐德,提起碗口大的拳头就打,不料那刺客竟后发先至,单手卡住杨一的脖颈。杨一双手乱挥,耶齐德一发力,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杨一的身子便软了下来,临死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仇敌那张丑怪的长脸。
耶齐德桀桀一笑,将杨一的身子丢进了海里,溅起了一阵水花。阿六忽然睁开眼,正见到兄长沉入大海的最后一面,一股清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李老儿浑身颤抖,哭骂道:“你这个杀人如麻的狗贼,还我杨小友,还我玉玺来!老儿和你拼了!”那刺客咧嘴一笑,一把扼住他的脖颈,独手正要加力,忽觉腿上一紧,低头正看见阿六死死咬着自己的小腿,不禁大为恼火,一脚将阿六踢开。阿六一声不吭地落入水中,须臾没了踪影。
耶齐德放开李老儿,阴恻恻地说道:“老头儿,现今你的两个小友都死了,不如安心地做我的奴仆,为我驾船。”李老儿愣愣地立在原地,呆张着嘴,耶齐德凑近了喝骂道:“下火狱的老头儿,从今开始,你便是木剌夷之刃的奴仆,若敢违抗,必死无疑!”
李老儿闻言一震,忽然往前一扑,带着耶齐德落进海里。耶齐德怒吼着,将李老儿白发苍苍的脑袋死死地摁在水中,眼看他便要断气,耶齐德忽然大叫起来:“俺的宝贝!俺的宝贝不见了!”赶忙放开李老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只见海底深邃幽沉,极深处好似有一点幽幽的绿光,便疯了似的往深海游去。
李老儿只觉得身上一轻,浮上水面,他嗓子里呛了水,咳得满脸通红。忽然眼前水花一闪,冒出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李老儿定睛一看,正是阿六。却见他面色发黑,双目紧闭,一丝气息若有若无。李老儿悲喜交加,赶忙托着阿六上了小船,起帆转舵,顺风而行。
行船不到一盏茶功夫,忽而船尾水花大起,李老儿回头一看,不禁吓得心胆俱裂:那回回刺客竟自水中一跃而上,手中狠狠地攥着一块空荡荡的包袱。李老儿慌忙绰起船桨,耶齐德大吼一声,踢飞船桨,独手按住李老儿头顶,阴恻恻地笑道:“好你个老骨头,竟敢弄丢了俺的宝贝,那是俺的宝贝!”
李老儿梗着脖子冷笑道:“你一介丧家之犬,何德何能堪配我汉家传国玉玺?与其被你这狗贼糟蹋了,不如沉入万里碧波,倒也落得清爽。”耶齐德脸色变了又变,忽然和颜悦色道:“老人家,你定是将宝贝藏了起来,不如咱们做个交易。俺用解药救活你的小友,你乖乖将宝贝交予俺。到了大都,格坚汗必定重重有赏,咱们从此富贵无比,你看如何?”
“放你的狗屁,老儿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认贼作父!”李老儿大呼道:“正反也活够了,要杀要剐随你来,我李颐中下辈子又是一条好汉!”耶齐德面色一沉,道:“那倒好,俺先杀了你,再宰了这小娃娃。”